高 翔

像所有关隘一样，年亦是关隘。

腊月一到，年就近了，关隘也就近了。

正月里，你扛起行李袋，坐上呼呼跑的汽车、火车，山一程，水一程，迢迢万里地离开故乡，这一去，光阴从正月，风风雨雨地跑到腊月，其距离也是迢迢万里了。

你忽然扭转身子，朝着故乡的方向回望，突然一惊：快一年了啊！心头冷不丁浮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句子，只觉得身旁那车水马龙，那灯红酒绿，都是别人的物什，而自己的物什呢？身体里，忽而涌动起一种情绪，若烟缕，肆意腾动，袅绕。

你的故乡，或许是三线四线小城，或许是小镇僻土。但，繁华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你成长的地方，是你放牧童年身影的地方。在那里，有山，有水，有街道，有院子，有好客邻居，有交错阡陌，有成群燕雀……它们在你的头颅里，一帧一帧地闪现。

你想起了故乡的那一道山梁，小学时走过，中学时走过，似乎永远没有变化。而今，听说省道要从那里通过，刚刚动工，该是怎样景象了呢？你想起了故乡的中学教学楼，在微信视频上看到，随着那一声巨响，教学楼的25年历史，瞬间灰飞烟灭。你于是一半欣喜，一半失落；你想起了那一片河滩，记得去年暑期回来时，有满河滩洗澡的孩童，其中一个娃一字一顿地问：你哪儿的人？那赤裸的小肚皮一鼓一瘪着。你真想告诉他们，你也曾经露着肚皮在河滩上耍玩过，但你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笑；你想起了那一条小巷……你的心思，像脱缰的马，跑动在一马平川的故乡旧光阴里，一路风尘而去……

你的思绪，闯过了这一关时，你的脚步已经踏上了回乡过年的列车，妻儿老小的身影，就扑向你，你的情感无法回避。

这一年里，孩子身子到底长得怎么样了？脾气长得怎么样了？学习成绩也长得怎么样了？这些问题，一起涌上心头时，心里就像有猫爪子在挠，一会儿轻挠一下，一会儿又重挠一下。你无法忘记那年回乡过年，儿子当时才三岁。天黑时，儿子央求你：“爸爸，你莫回家了吧，天黑了……”在儿子意识里，常年在外的你，是别人家的人，你的家在远方。你想笑，但看到儿子一本正经的脸色，你心里有猫爪在挠，使劲地挠，你笑不出来。你多想守在孩子们的身边啊，但是孩子们的吃穿负担，教育负担，这一切都不答应你。而今，回去过年，必然还有很多新问题在等你，仅仅只是带几件新衣就可以解决的？仅仅只是带几句疼爱话就可以解决的？你的思绪跑得更快了。

还有父母，身体一年比一年老了。六十岁之前，不甚老，但一过六十岁后，似乎一年一个样子。孔子说“夫孝，德之本也”，而自己这样不在他们身边，每每听孩子在电话里哭述，说爷爷婆婆又头疼脑热了，你在心底不断责备自己：我尽到了孝吗？父母已老，孩子却小，自己常年又不在父母身边，该如何是好？一颗心，忧得无处安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而今回去，该和父母商量商量了，是否留孩子妈在家呢？其时，这事去年就提议了的，但是父亲却说：“趁我们还动得起身子，你们到外面多做几年工……”在儿子和媳妇的面前，父亲永远觉得他自己身体还行。行吗？今年回去，该带父亲再看看他的腰痛、高血压了……

你进到老家，当夜饭吃过，孩子、父母问候过，夜就深了。

透过窗看着老院子那棵光秃秃的桃树，回味起父亲在餐桌上告诉你的：寨子上某某今年发了，回家过年时，买了一部车子回来了；镇上的另一个某某在外做生意亏了，回家都是借钱回来的；孩子脾气像春天的菜薹一样，变化得越来越快了；邻居阿婆秋天时过世了……

你的脑子，只感觉光阴流的真快，世界变得也真快。为应对这种变化，该总结一年来的打拼努力了。人就是这么古怪，思绪总是不在身体占据的地方徘徊。此际，你人回到了故乡，心却又回到了你的工地，或者你的办公楼，或者轰鸣的机器旁，或者人头攒动的街头……你在衡量你打拼行业的优劣，你在衡量你自己能力的强弱。然后，你勾画来年的图景，那是一家人的依赖，是你劳作的沃野……思绪就在飘荡中，镇东头忽有人放起了礼炮，估计是哪个心急的儿童为迎接年，提前点燃了一声又一声的欢乐……

年，针对成年的你，不是鞭炮，是关隘，你就在这关隘前，一路打卡而来，用你的情，你的爱，你的担当和责任，一项一项地，逐一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