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闺怨诗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一种常见题材类型。大多表现居家独守的女子对远行丈夫(情人)的切骨思念。需要预作说明的是,怨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怨恨。唐朝诗人王昌龄的《闺怨》,就曾触动过多少闺中人的柔软情怀和晶莹泪点!在交通、通讯、网络等科技手段日臻发达的当代社会,闺怨似乎应该是最有可能被减弱甚至消灭的情感。然而,随着新型打工潮的涌动,像湘西这类经济欠发达地区,“背井离乡”又成了并不少见的现象。留守儿童、留守学生、留守妇女、空窼老人等就是这一现象的附生产物。有留守就有因留守而产生的复杂情感以及表现这种情感的诗歌。近读刊载于2021年1月22日《团结报》“兄弟河”里的杨官军先生的古体诗《渔村古渡留守女》,竟又让人生出“何时闺怨又重来”的无限感慨。
当然,由于当今社会和古代社会在制度性质上已然有着根本的区别,把官军先生的《渔村古渡留守女》与古代的闺怨诗完全等同起来也许并不合适。不过,说官军先生在以一个诗人的敏锐触觉和古道热肠关注着这一群体及其情感需求与困惑,我想,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渔村古渡留守女》写的对象主体是一个在津渡码头捣衣的浣纱少妇。诗人似乎在有意回避诗歌背景的现代性,而用“津渡” “码头” “捣衣”“浣纱”等词语建构起一个古意浓郁的人物活动情境。尤其是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的选用,最大限度地拉开了诗人与少妇之间在时空上的间隔,让诗人纯粹成为一个有情怀的旁观者。然后,诗人把“不思归”的浣纱少妇轻轻地定格在渔村古渡上。这个浣纱少妇为什么不思归呢?是贪玩吗?是赏景吗?不是,是因为“知君逐浪千山远”!原来,她想到了她的那个“君”,逐浪而去,千山远隔。她在等待着“君”的归来,就像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等待傩送二佬一样。第三人称视角让诗人无障碍地进入了浣纱少妇的内心世界。诗人发现,在内心世界里,浣纱少妇看到了“君”“系缆”的全部过程和所有细节:他把船缆系在一棵“垂杨”树上,这棵树有“三尺围”那么大。诗人真的善于刻画呀。少妇是静态,少妇想象里的“君”则是动态;少妇是实写,少妇想象里的“君”则是虚写。就在这动静、虚实之间,让读者通过少妇专注的瞳孔,看到了她对远行人“君”的无限牵挂和不尽思念,格外生出多少爱怜和心疼!
颈联从少妇的内心世界里走出来,放眼于外部环境和景物:“碧宇空空排雁阵,寒流漠漠漫渔矶。”“雁”是古诗中的常见意象。雁的春去秋回,北渡南归,很容易牵动游子去国怀乡的情愫;鸿雁传书,又容易让人产生获得亲人消息的期盼。宋代词人李清照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就是这一意象的最出色运用。虽然,现在已经不靠鸿雁传书了,但是这一意象的象征意蕴仍在,接受其象征意蕴的民族心理机制仍在,因而仍能带给读者期盼的强烈情感体验。“漫”字应该是诗人精心推敲的字眼。“漫”不是一个静态的词,而是寒流溢上渔矶的动态行为。也许有人会认为“排雁阵”和“漫渔矶”是写的少妇所见。而我却不这样读,我宁肯把它读成是诗人的视角,因为浣纱少妇尚未从对远行人的思念中走出来,她是不可能会关注到别的景物和环境的。这样读,其景物和环境的描写更能衬托出少妇“望夫石”雕塑般的形象,与“不思归”形成潜在的呼应。同时,还隐含了诗人这样的心理密码:雁呀,寒流呀,你们怎么这样无情呢?你们不知道浣纱少妇的思念之痛吗?排什么雁阵,漫什么渔矶?一旦被她看到,不是更增添了她的凄楚吗?诗人这样的心理活动看起来很无理,谁都知道作为自然物的雁和寒流怎么会懂得人的感情!但是,从这种看似无理的描写中,诗人对留守女的理解和关切之情表现得越发动人肺肝,摄人魂魄。含蓄蕴藉,曲致婉约。
“征帆无迹人无影,但见双双鸥鹭飞。”仍是诗人视角和心理活动的持续。诗人仿佛顺着浣纱少妇的眼光而走,所以也特别能把握浣纱少妇的情绪流动。我们都会记得晏几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临江仙》)那个让人心动而又心疼的名句吧!诗人虽是有意地化用,倒也能表现深婉的心理暗示:鸥鹭都是成双成对呀,而我眼前的这个浣纱少妇却只能形单影只,冷清独守,在苦苦思念中朝朝暮暮呀。诗人的那一声叹息,让读者也情不自已!
诗人笔下的留守女是孤独的,盼归的情绪是浓郁的。诗人没有直白去写,而是选择经典的意象,营构凄婉的意境。假如把这首诗当成一幅画来看也是很好的:画面的中心是古码头的浣纱留守女,面前是清澈的河水;天空高远,雁阵排排;河边有垂钓的渔矶,寒流漫上来;顺河而远望,只有成对的鸥鹭,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诗中有画。在空阔而静谧的画面里透出人物心理的孤独和寂寞,大有唐人闺怨诗的况味和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