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没有阅读,就没有写作。凡好的作家,都首先是读书家,都会留有与读书过往的文字。博尔赫斯写阅读心得,篇幅精简,语气平静,是举重若轻;而李敬泽是举轻若重,哪怕时空相距十万八千里的细微处,经由思想连接,都能找到关联处,生发大文章。如李敬泽此次阅读探索、类比论证的心得感受与结论主题是“误读”,成果是《青鸟故事集》。
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一口气读完了李敬泽的这本书。
在这之前,我读过他的《为文学申辩》,语言干净利落,观点鲜明犀利。他有诸多大奖与声名加身,以为他只是文艺评论大家。但《青鸟故事集》证明他还是一个顶级的散文小说家:这是一本纵横捭阖的散文集,但亦展示了他无与伦比的讲故事的能力。
“世界与它的秩序、生活与关于生活的知识之间常有不相称,这就需要予以矫正,就要讲故事”——他这样表述讲故事的重要性,他的文本让我觉得文学的核心极有可能就是讲故事,不论何种文学体裁,把故事讲好了就是好作品;而没把故事讲好,不论打着怎么样好看的幌子,都不是文学。
无法界定这本书到底属于人文社会学科的哪一门类,也无法判断文体,古今中外,天上地下,都拉扯到了。阅读它时,我会想起阅读《红楼梦》以及很多好书时那种无法辨别区分的良好的复杂感受。《青鸟故事集》综合性文本的实验性特征很明显,我很想称之为“散文小说”;也许,也犯不着纠结于这类问题。正如克罗齐在《美学新论》中说的:“确定一本书是小说、寓言还是美学专著,这与告诉你这本书是黄色封面以及我们可在左边第三个书架找到它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当然,这类复杂的好书对阅读者来说,就像来了一次超越当下时空的旅行,跟着作者如天马行空般穿越,看到历史的最深处与最细处,甚至寻找到李敬泽所说的“隐没在历史的背面与角落里的人,在重重阴影中辨认他的踪迹,倾听他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而让现世的生活变得有趣味有意思。
然而,这类书对写作者来说,是一次巨大的考验与实验。这本书不算大部头,但就其涉及的丰富的学科门类、巨大的时空跨度和多头线索的并列交织,俨然一部“超级大书”:不仅知识含量异常丰茂,而且内部道路异常复杂。
这本书的写作难度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如果没有文学、历史、哲学、宗教、地理、语言、逻辑等书籍的阅读史,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读这样的书,读者本身也要与之匹配的知识积累和思考习惯,否则,会有一些难度。好在,阅读本身就是一种训练心神专注和开放思维的精神活动,难度会带来理性思辨的快乐,这种形而上的快乐并非稍纵即逝,持久而且耐人回味。加上作家个性才情的展露,所以,阅读《青鸟故事集》极具快感。
特别亲切的是《八声甘州》一文。李敬泽就像一个历史侦探,悄无声息地寻觅到了马可·波罗、盖速耶丁、鄂本笃、斯文·赫定等外国探险者在甘州的行迹:这些闯入者均与甘州卧佛和木塔相遇,均用笔记录下了相遇时的所见所闻。
这让我想起两年前,即2016年独自去青海甘肃旅行的情形。在结束青海的行程、前往甘肃敦煌的途中,我在张掖停留了一天两晚。就在留驻的那个白天,我误入张掖大佛寺,与那尊中国最大的室内卧佛相遇。卧佛来自西夏,经历九百年世间沧桑,仍保有半醒半寐的神态和若有若无的微笑,心生欢喜和宁静,因此佛缘,我在大佛寺内安坐流连四五个小时。
古时甘州,即今日张掖。我曾于彼时去过那里,又曾于书中读到这里,当脚下的行走与书中的行走不经意间重叠时,两者都得到了奇妙的呼应与佐证,也兴奋地感受到兰波所谓的“生活在别处”并非一件难事。
那年在张掖,我没有见到李敬泽书中提及的探险者们笔下的那座安着铁轴、可以旋转的木塔。盖速耶丁这样写道:“全世界的高级木工、铁匠和画家都应该去欣赏该建筑,以便向中国艺术家学习。”李敬泽经过研究证明那木塔并不能转动,盖速耶丁的记录纯属臆想、拔高或是误读。李敬泽在书中还告诉我木塔毁过又重建,并且还伫立在张掖……误读的动机和木塔的信息令我产生了再去一次张掖的冲动——那座蛋炒饭只买5元、青年旅行只需40元就可住上一晚的西北边关小城,在书本的文字间、在历史的幽隐处,是那么勾魂摄魄。我的冲动源自那座与我擦肩而过的木塔,还包括那些纵横交错、直抵历史最深处的故事。“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自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大败匈奴之始,那片土地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深藏在大漠长河与历史风烟的深处呢?
写作者担当起讲故事的责任,也就必然要当好出色的历史侦探,循着现实与书籍无限接近那些看似不可能的可能。
李敬泽的这部作品展示了他惊人的阅读量。尤其是对古书的阅读,包括旮旯角落里的中外古书,为他博物式的和考古式的写作,为他这本书的“误读”主题提供了无数入口和方向,那些逸闻轶事、奇思妙想真是为阅读者提供了观看的第三只眼和思考的多维空间。强大的写作者,首先、肯定、必须是伟大而虔诚的阅读者。没有阅读,就没有写作。就此而言,《青鸟故事集》无疑属于文学中的超级文本。
如果可以的话,我给这本书取名为《中国近代误译史》或是《巴别塔下的混乱史》,真是乱来。冒犯,见谅。
不论是举重若轻,还是举轻若重,博尔赫斯与李敬泽都以丰厚的阅读量、奇幻的想象力、创新精神魅惑着所有的读者。
这一切叠加积淀,再经由各自卓越的艺术才情发酵,于是,世间有了博尔赫斯,也有了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