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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2月26日

街 灯

○麻胜斌

圆锥体灯光从碗状的金属灯罩里射出,像蒙古包的顶棚一样,安静地扣在小巷口。雪从灯光和黑夜的交界处开始往下落,光锥里全是飞扬的白色花瓣,像一道缓缓下落的瀑布。

走到巷口前,我在应酬的酒宴里挨个给人敬酒,没多久就喝醉了。夜深时,酒桌上的人各自散去,我一个人走出酒店。灯下,影子像一条忠实的老狗,跟着主人一晃一晃往前走,不离不弃。头虽晕得厉害,我倒还能记得回家的路。沿城北大道那排明亮的街灯走到十字路口,往南穿过一条小巷,出了巷口,再顺中街往东走几百米就到我所居住的小区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脸红得发烫,可风雪中,手指头却被冻得没了知觉。到十字路口,见一家奶茶店还在营业,便要了一杯热的,用双手握着,一个人走进小巷。深夜的风雪中,路灯的白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这个没有观众的小巷口。我一路头重脚轻,走进这盏灯里时,胃翻腾地厉害。

巷口的舞台布景很简单,只有两个大号塑料垃圾桶,像两个并排放置的道具。看到有个捡垃圾的人在翻寻左边的垃圾桶,我忙朝右边的垃圾桶跑去。呕吐过后,肚子一空,身体舒服多了。灯下,我喘着粗气,带着酒味的呼吸在飞雪中化成雾状,从我的口鼻里飘出。我用衣袖擦去嘴边的秽物,靠垃圾桶站着,任白雪落在身上。

捡垃圾的人停了下来,站在垃圾桶旁看着我。我也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紧挨着“可回收”的垃圾桶,我靠着的垃圾桶上标着“不可回收”。

“老板,你喝醉了?”我转头一看,是捡垃圾的人在问我,他一手提着半鼓的蛇皮袋,一手握着捡垃圾的铁夹子。这年头,谁都可以叫老板,我顺口答了句:“喝过头了。”

我把吸管拿出来准备插进纸杯,呕吐过后,嘴非常难受,没有水,打算用奶茶漱漱口。谁知那人又问我现在身体怎么样,喝醉了怎么还一个人走路。我没回答。那人又说要送我回家。我说家离这不远,不用送。谁知那人不仅知道我家在上边的xx小区,还执意要送我。我拿吸管的手停住了,愣在那里。那人笑着对我说,我家装修时,请过他做了几天小工。这时,我那被酒精麻痹的头才开始想起来。

小城的第一盏红绿交通信号灯就在城南路和中街交汇处,大家都叫那个地方为“红绿灯”。后来,城里不少十字路安装了交通灯,不过大家都讲习惯了,只要一说红绿灯,都知道是那个十字路口,小城最繁华的地方。

十字路口划分出四个角,西北角是君华酒店和星星影视城;东北角两家金店互为犄角排列;东南角,两家银行与金店隔路遥相呼应;西南角是百货商城和一家糕点房。糕点房临街面全是明亮的落地窗,往里一瞧,各色甜点清清楚楚,时不时有奶油和烤面包的香味从玻璃门缝里飘出。

糕点房的落地窗外,每天都有一群人在那里站着,蹲着或坐着。这些人有拿扁担,有拿棍棒,有拿锄头……拿铲子的人最多,大家都在等雇主来招小工,小城人管他们叫“铲铲客”。

我买的是楼梯房,装修房子时,去过糕点房外找“铲铲客”帮我搬运瓷砖、砂石和水泥。我记得当时一走过去,七八个“铲铲客”就把我围成一圈,老板前老板后的叫,都说自己活好。我打量了一下,选了个结实点的,毕竟干的是重活。那个被选中的“铲铲客”很开心,单独拉我到一边,悄悄跟我商量能不能再要一个人,“老龙”活特别好,一人顶两人。看那人的眼睛,不像是吹牛的样子,我答应下来。

那个“铲铲客”没骗我,老龙年纪虽大了点,但最勤快,做完工了还要打扫场地,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的。我留了老龙的电话,接下来两天有活,我都没去百货商城找“铲铲客”,直接打他手机。

雪还在下,老龙把蛇皮口袋放好,他长满冻疮的手肿胀变形,出现很多道裂口,干枯的嘴唇也皴裂了,露出道道红色血丝和黑色结痂。雪太大,老龙叫我过去,和他一起站在砖房的屋檐下。小城也太小了,曾帮我做过几天工的老龙,几年后,和我相遇在同一个雪夜,在同一盏灯下。一个应酬喝醉酒独自回家,在路上呕吐的人;一个在风雪夜里依然出来,继续讨生活的人,兄弟一样,同站在一个屋檐下。

屋檐可以避开大雪,却挡不了寒风。我把还热着的奶茶递给老龙,说我是买来暖手用的,还没喝。老龙说不要。我说醉酒了,不喝奶茶,他若不喝就冷了,冷掉了可惜。

再三推让,老龙接过奶茶捂在手掌间。我催他趁热喝。老龙插好吸管,双手握着奶茶,两边的腮帮子一瘪,奶茶的液位很快降了下去,一会儿就见底了,像一杯水倒入干裂的泥土上。吸管下端是尖的,很难吸完底部剩余的少量奶茶。难吸,老龙还是很认真地吸着,奶茶杯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像是在吹奏着一个陶埙。

还是吸不完,老龙把奶茶杯盖撕掉,仰着头把剩余的汁液倒进嘴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把纸杯放在地下,先用脚踩扁,再捡起来和吸管一起放入蛇皮口袋里。小巷风大,灯下的雪花乱舞,老龙叫我往家走,他在后面跟着。我说一起走,边走边聊。

中街的街灯很亮,白雪从灯光里沸沸扬扬地落下来,铺满了人行道。老龙话不多,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答完又不说了。问了才知道,老龙还在做“铲铲客”,今天在百货商城外站了一天没找到活干。白天若没找到活,晚上老龙都会出来捡垃圾攒点收入。老龙说,日子不能空着。

到我家楼下时,我邀老龙进屋喝杯热茶。老龙还是叫我老板,说不用了,刚喝过我给他的奶茶,让我小心上楼就转身走了。我知道,我一个酒醉独自走路回来的人,能给老龙的,只有那杯奶茶。老龙,风雪夜还在街灯下捡拾生活,能做的,只是送我一段路。风雪中,还有多少人在这样的一盏灯下遇见?在那盏灯下,空巢老人拉着留守儿童的手,同一间病房的病友互相照应,失明的人和失聪的人相互搀扶,失去孩子的母亲和失去母亲的孩子抱在一起……

我站在楼下,看佝偻的老龙踏着白雪离去。黑夜里,只要有一束光亮着,影子就不会离开。老龙朝街灯走时,灯影跟在后面,越靠近灯,影子越短;离街灯远去时,黑影跑到前面,走得越远,拉得越长。那佝偻的身影走出小区,消失在中街的风雪中后,我仿佛还能看到老龙,他背着蛇皮袋,拿着铁夹子,沿着白色雪道,趟过一盏又一盏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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