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双捌
直系的长辈里,九十一岁的大姑父唐守国身体也每况愈下了。
奶奶生养了十三个孩子,成了人立了家的才五个,大姑妈居长,再下面就是二伯、父亲和两个小姑妈。大姑父与大姑妈应该是双方父母给定的娃娃亲,听大姑妈在世时说,一九四四年日本鬼子第一次经过一渡水时,曾祖父带着大姑妈几个躲进了深山老林里,惶恐中对大姑妈说:躲过了这一劫,你还是嫁过去算了,免得在乱世中遭了祸害。下山后,就张罗着大姑妈的婚事。
大姑父祖上是东安人,家里是做生意的,他父亲这一代才定居于一渡水的李家街,也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家中人丁稀少,自然希望儿子早婚早育。女家希望把女儿嫁过去,男家自然求之不得。不久,唐家就一顶小轿把大姑妈接了去,这一年,大姑妈十八岁,大姑父才十四岁。
第二年大姑妈就生了大表姐,然后接连生了三个表哥和五个表姐,也算是人丁兴旺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三个表哥和一个表妹死在姑妈姑父的前面——对姑妈在小表哥和小表妹尸体前的撕心裂肺,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好在小表哥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更是有了三个曾孙,大姑父也算是膝下承欢,生活上依靠着四个表姐和两个表侄,晚景还算幸福。
这么多的儿女,前几十年的日子过得自然万分艰难,但我觉得大姑父似乎从来没烦心、伤心过,每天都是那么不温不火地过日子,除了在外的劳作,家务活基本上是不伸手的。大姑妈在世时,家中一切都是她操持,对小她四岁的夫君,情感上只怕是“弟弟”式的关爱居多,七十五年的夫妻生活里,两口子从来没吵过架,故而人们都说天塌下来大姑父也不管,是个“万年宽”的乐天派。我的印象里,五十年前他是那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体貌上,半个世纪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我曾经在大姑妈八十多岁在世时半开玩笑半当真对她说:你是饿不死、穷不死、烦不死、气不死。大姑父自然知道我这话是逗他们的“开心”,听了后也就是那么一莞尔而已。
其实大姑父每天都是这样莞尔着过日子,所以一辈子连三岁小孩都没得罪过。一生里没半分的过错,但要说出他的好来,除了和善,其他也似乎找不到什么。
姑妈去世后,去姑父家的次数也少了,但每年他的生日和拜年,我还是要去的,每当有事路过他的家门口,也尽量进去看一看——父亲这边的长辈,就只有他一个在世的了!
去年阴历十二月的中旬,表侄突然给我来了电话:叔叔,爷爷病危,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我连忙赶到大姑父的家里,他已经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了,几个表姐和表侄们围在床头。看着大姑父微闭着眼睛气若游丝、似乎灯枯油尽的样子,我心里一阵酸楚——这就是在我小时候去姑妈家特意捞鱼给我吃的大姑父么?这就是在我十几岁时教我耕田的大姑父么?这就是在我当年修房子时与我一起抬石头的大姑父么?
我强忍着泪水不流出来,轻声对大姑父说:姑父,你知道我是谁么?大姑父神志很清醒但声音极小地说:知道。然后又询问了几句,大姑父的话语还是很清晰,我就对表侄和表姐说:应该没什么大事的,事到如今,你们也就多劳心,注意身边不离人吧。但就算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是自然之事,他这么大年纪了,大家也尽到孝心了。
大姑父身体一直还很硬朗,这几年的伤痛,都是表姐和表侄们在照料,论孝道,也确实是尽了心力的了。几天后,我电询表侄:爷爷的情况怎样了?表侄说:还好,又能吃喝起床了!我惊喜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又过了几天已是快过年了,我又问表侄,表侄说:爷爷好了,能到处走动还抽烟了!
正月初三,我和妻子说:我俩给大姑父拜年去!
街上不允许放鞭炮,吃完饭后的大姑父正坐在堂屋里悠闲地抽着烟,看着我们来了,一脸一如往常的微笑,说:你们来了!我说:您又活起了!大姑父笑得灿烂起来:又活过来了、又活过来了!我说:您以前常说“过了庚子年,不死半神仙。”大姑妈去世时是九十岁,您比她命更硬,过了两个庚子年了,算得上一整个神仙了。过了这一劫,一定能够满一百岁!
大姑父笑得更灿烂了,嗯嗯着说: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