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唐正鹏
“无规矩不成方圆”是中国古往今来的一句名言。在人们的印象中，“规”与“矩”，一般认为是用来画圆的圆规和制作方形器械的角尺。其实不然，我们从古典典籍有关记载和论述中不难看出，“规”与“矩”涵盖了古人对宇宙自然的理解，是生发中国古代伦理文化和制度文化的源头，且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先贤们更赋予了“规”与“矩”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和独具中华传统特色的文化精神，尤以东汉班固有关“规”“矩”的“五则”说为经典。
首先，从汉字流变角度看，“规”与“矩”有其特定涵义。“规”，《古文字类编》无甲骨文、金文，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与秦代小篆字形相同。“矩”，《古文字类编》亦无甲骨文，周代早、中期金文文字中始见，但字形不一，至春秋战国时期基本成型，小篆为“巨”。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规”为“有法度也，从夫从见。”意思是“规”这个字为“法度”之义，由“夫”与“见”两字会意而成。张舜徽在《约注》一书中解释许慎的“从夫从见”云：“谓谛视人体，取以为法也。”解释得很勉强，让人难明其意。《说文解字》释“矩”为“巨”：“规巨也，从工，像手持之。巨或从木从矢；矢者，中正也。古文巨。”故而，“矩”亦有“法度”之义。《土生说字》释“规”为：“大丈夫有见识，是指经实践验证而符合自然之道的规律、规定和法规。”释“矩”为：“‘巨’端方正直，古代以‘矢’的射程为约略计算长度的单位，此为法度。故‘矩’有规矩、法度之意。”《土生说字》一书对“规”“矩”的释解，基本上源自许慎的《说文解字》，并无新意。
从汉字学的角度看，无论“规”还是“矩”，都只是“法度”之意，似难追“规”“矩”的本义和源头，但不能断言“规”与“矩”仅为“法度”之义，除此之外，至少还说明“规”“矩”是古人画圆作方的工具，也许是古典文献散落或远古文字尚未发现而已。
其次，从古典文献中可以求得“规”与“矩”以及“准”与“绳”的来由和相互之间的关系。汉代史官班固有著名“五则”说，其文曰：“权与物均而生衡，衡运生规，规圜生矩，矩方生绳，绳直生准，准正则平衡生权也。是为五则。”这段话的意思是：“秤锤与所称之物持平可以制造出持平之器（秤杆），持平之器旋转可以制作出画正圆之器（圆规），环绕（垂直）分圆可以制作出画正方之器（直尺），有正方为据可以制作墨线（绳，测量直度的墨线），调节墨线两端可以制作出水准器（准，测量平面的水准器），水平端直之器持正就可以制作出与所称之物均衡的秤锤了。这就是五项标准。”
班固的“五则”说，不仅论述了“权”“衡”“规”“矩”“绳”“准”之间的基本逻辑和因果关系，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还定出了基本的标准和准则，即“权”“衡”之则在“均”，“规”“矩”之则在“圆”“方”，“绳”“准”之则在“直”“平”，只要按照这个法则制作器物、管理社会，便可达到“平衡”“公平”之目标。班固还在后文中特意指出了“规”“矩”“绳”“准”的基本功能在生产实践和社会管理中的作用与意义。他在《汉书·律历志》一篇中说：“规者，所以规圜器械，令得其类也。矩者，所以矩方器械，令不失其形也。规矩相须，阴阳位序，圆方乃成。准者，所以揆平取正也。绳者，上下端直，经纬四通也。准绳连体，衡权合德，百工繇焉，以定法式，辅弼执玉，以翼天子。”意思为：规圆矩方，是规和矩的基本功能，也是最基本的几何操作。圆和方按规定施行几何操作，就可以得到类与形合乎要求的器物。同时，天下百工所遵循的这套“规”“矩”的“法式”，还可引申和应用于社会管理，从而实现“辅弼执玉，以翼天子”之治理目标。
班固还将“权”“衡”“规”“矩”与“阴阳”“四时”“五常”“五方”“五行”相关联。班固云：“以阴阳言之，大阴者，北方……于时为冬……知者谋，谋者重，故为权也；大阳者，南方……于时为夏……礼者齐，齐者平，故为衡也；少阴者，西方……于时为秋……义者成，成则方，故为矩也；少阳者，东方……于时为春……仁者生，生者圜，故为规也；中央者，阴阳之内，四方之中，经纬通达，乃能端直，于时为四季。土稼啬蕃息。信者诚，诚则直，故为绳也。五则揆物，有轻重圜方平直阴阳之义，四方四时之体，五常五行之象。”看完此段，不能不为班固渊博之学识所折服。最值得玩味的是文中这个“圜”字，既有“圆”之义，又与“圆”不同，“圜”意为圜行不止，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在我看来，班固的比附、推演和论述，源于对古代易学思想和基本思理的领悟与运用。《周易》中的《乾》《坤》两卦的卦辞分别为“元亨利贞”“元亨利牝马之贞”，这里的“元”“亨”“利”“贞”如以阴阳论，为“少阳”“大阳”“少阴”“大阴”；以四时论，为“春”“夏”“秋”“冬”；以四方论，为“东”“南”“西”“北”；以儒家学说论，为“仁”“礼”“义”“信”，五行家更是比附成“木”“火”“金”“水”。班固再将此与“权”“衡”“规”“矩”相关联，得出了“轻重圜方平直阴阳之义，四方四时之体，五常五行之象”这样的结论。如此推论不仅寻之有据、思之有源，而且为后世学者追溯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开阔了视野，打开了思路。
再次，就传统文化而言，“规”“矩”涵盖和涉及到了人们社会生活和社会实践的诸多方面。
其一，与“规”“矩”相关的“天圆地方”是中国古人朴素的天地宇宙观。上古时代人们认为天圆似“盖笠”，地方如“覆盘”，这种宇宙观不仅通过“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等古代神话传说代代流传，而且在不少的古典典籍中也多有载述。如“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周髀算经》）、“天圆地方，道在中央”（《淮南子》）、“其言天似盖笠，地法覆盘，天地各中高于外。北极之下，天地之中，其地最高，而滂沱四蒇，三光隐映，以为昼夜”（《晋书·天文志》）等，《尚书》《山海经》等典籍中亦有类似记载。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中出土文物玉琮其形制即为反映远古先民“天圆地方”宇宙观的实物证明。此外，中国传统文化讲求效法自然，倡导“天人合一”，古代风水学中所推崇的“天圆地方”原则，就是对这种宇宙观的特殊注解。即便在建筑理念上，同样也遵循“天圆地方”原则，民宅中四合院之“四”指的是“四方”，象征“地方”，“合”有“闭合”“合拢”之意，象征“天圆”。天乾动、地坤静，动为阳、静为阴。这种“四合院”式的建筑寓意有方有圆、有阴有阳，进而可取、退而可守，将“天圆地方”的宇宙观运用于建筑实践，真可谓妙绝古今！
其二，传统精神文化层面的“规”“矩”，往往被引申为个人心性修为的规范。古代道家认为：“天圆”要求一个人在心性修养上要做到“圆融”方能“通达”，而“地方”则是一个人在命事上一定要严谨而有条例，方能成功。正如西汉著名学者扬雄在其《太玄·玄摛》篇中所言：“圆则杌棿，方为吝啬。”句中“圆”指的是天，“杌棿”为不安之意，“方”指的是地，“吝啬”意指收敛。扬雄此语就是说：天正因为“圆”才有运动变化，地正因为“方”才能收敛静止。儒家亦把“外圆内方”以及“内圣外王”作为为人处世之本。孔子在其《周易系辞·文言》中云：“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其三，在社会实践中，“规”“矩”已被推演引申为准绳、原则、法则、标准、准则，乃至于法令和制度。这些观点散见于古代典籍之中，也常为今人所用。“因天材，就地利，故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管子·乘马》）、“故圣人防乱以经艺，工正曲以准绳”（陆贾《新语·道基》）、“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史记·夏本纪》）、“巧匠为宫室，为圆必以规，为方必以矩，为平直必以准绳”（《吕氏春秋·分职》）、“领尚书左丞，准绳不避贵戚，尚书省贿赂莫敢通”（《梁书·到洽传》）、“提纪纲者，不能以准绳检下，而曰密奏风闻”（元稹《戒励风俗德音》），等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规”“矩”与中国古代的“法”有着密切的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讲，“规”“矩”是“法”的文化源头和思理源头。上文提到的班固“五则”说中，已经清楚明白地论述了“权”“衡”“规”“矩”“绳”“准”六者之间的关系，即“权”生“衡”、“衡”生“规”、“规”生“矩”、“矩”生“绳”、“绳”生“准”，“规”“矩”“准”“绳”连体之后，必定产生“直”（中正）与“平”（公平）这样的“法式”，而这种“法式”恰恰是古今法律最原始、最基本的特征与特质。“法”在三代之时称“刑”，春秋之时曰“法”，秦汉之后叫“律”，故而在《尔雅诂林》一书中“刑”“法”“律”是可以互训的。在古人那里，或许“刑”“法”“律”各有所指，但至少都互有所通，都是成文的行为规范，是在国家范围内普遍适用的所谓“规矩”。在这一点上，儒家、法家莫不如此，尤以法家为甚。《论语》中孔子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朱熹释“矩”为“法度”：“矩，法度之器，所以为方者也。随其心志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商鞅在其《商君书·修权》中说：“先王县权衡，立尺寸，而至今法之，其分明也。夫释权衡而断轻重，废尺寸而意长短，虽察，商贾不用，为其不必也……夫倍法度而任私议，皆不知类者也。”说明秦始皇时代之所要统一与“规”“矩”相关的度量衡，其目的在于立法度，以所谓的“法”来规范社会秩序，有效地治理国家。管仲在其《管子·七法》篇中说得更为明白：“尺寸也，绳墨也，规矩也，衡石也，斗觚也，角量也，谓之法。”可见，中国古代法律思想的萌芽以及法律的产生和发展与“规”“矩”是密不可分的，或者说“规”“矩”就是中国古代法律思想的滥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