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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4月11日

舀 纸

古法造纸工艺——舀纸

文/图 向代江

在杉木河的沿河两岸,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养女莫送太车村,半夜起来舂麻筋。”以此来形容当时太车村舀纸的名气。

土法造纸的舀纸是一门纯手工艺活,而“舂麻筋”作为做舀纸的其中一道工序,常常是妇女们干的活计。手工舀纸以竹麻制造而成,原生态的草纸上,散发着一股竹麻的清香。在民间,每逢过节祭祀、丧葬等,用来烧化祭奠已故亲人。

太车村位于澧水的南源杉木河边,属于丘陵地貌,境内没有高山。许多小山包上生长着成片的竹林,河岸边长满了竹子。青山碧水相映成趣,每当河风吹过,竹林波浪起伏,似个洗浣的妙龄女子,在轻抚她柔波般的长发。那些竹子多是山竹、水竹,少数是苦竹。村子里家家都有竹园,我家在杉木河边的岩坎上,也分得了几亩竹园,以舀纸营生。

我家对门的田边就有一个舀纸的作坊,纸棚是生产队建的。纸棚呈正方形,由四根木头柱子支撑,上面搭几根杉树檩子,铺上竹条,再盖上干茅草就成了。纸棚内会有些必需的物件,靠近水源的一侧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岩缸纸缸,纸缸的边缘围着半边拔了皮的杉木,舀纸时,防止身子与纸缸摩擦。纸缸上会放一张舀纸的帘床,上面铺着一张帘子,帘子是用细圆的以竹篾编织麻制造而成,上了黑漆,黝黑发亮,折起来反射出乌色的光,是纸棚里最精致的物件。纸缸上会放三根竹竿,两细一粗,粗的叫大棍,细的叫小棍,用来剔除纸浆里原生态的麻筋。

草纸缸上最有趣的物件要数“咚把儿”了,一根木杆上穿一个两边薄、中间厚、碗口大的圆木块,用来将纸沉在缸里的麻翻起来。“咚把儿”打在水中会散发出“咚”的一声响,跟着会翻出面盆大的水花来。小时候去纸棚玩,总忍不住要“咚咚”打几下。村里人也将爱搬弄是非、火上浇油的言行叫“打咚把儿”。“没看出来,你还会打咚把儿。”这样的话语,只有太车人才懂得其中的含义。纸缸的旁边的是一个小岩缸膏缸,里面时常漂浮着一个舀膏水的烂瓢瓜。膏缸旁边是踩麻槽,这是一个倒三角形的槽,内侧铺着石板,斜底面铺着“踩片”(用竹篾编成的一块片子),竹麻会被人在“踩片”上一脚一脚踩成稀糊状。踩麻槽上总会悬挂着一根粗长的稻草绳,旁边放一根木棍叫“踩棍”,踩麻时一手握住绳子,一手护着踩棍才使得上劲。

其中,占据纸棚大半个空间的,是压垛子用的大木榨,作为将舀好的湿纸压干之用。木榨由四根一抱大的木头组成,外侧的两根木头有一人多高,叫做“高人”,内侧的两根木头仅半人高,叫做“矮人”。“高人”与“矮人”之间由厚木板连接成一个木架,在两个“矮人”之间安放着一个两人合抱那么大的木轱辘。我不清楚村里人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大的树,制作轱辘的。木榨总体呈一个梯形。要转动大轱辘,压干垛子,还需要一些配件。轱辘上面会缠一根刀把粗的钢丝绳或稻草绳,绳子的一头挽着一个大活结,另一头有一个小活结。放在木榨上紧靠着高人的一块厚木板叫做水板,多是用杉木树筒拼成。水板的外侧还会打两个眼,立两根木条叫水桩。还有一块和水板差不多大,薄些的木板叫盖板。压垛子时用的“码子”(小厚木板),也会放在底板上,其中一块码子中间凹进去的,就像一个枕头,叫“枕头码儿”。纸棚的柱子上,会靠放着三根纸杠,最大的那根直径有30厘米左右大,近两米长,叫做压杆。小点的那根,一端稍微弯曲,像人的手臂,便于压垛子时插进轱辘眼里,叫做手杆。手杆多是要用山茶籽树做成的,不容易折断。最小的那根叫做小杆。纸棚里的这些物件,就像人身体的各个器官,每一样都是少不得的。

离纸棚不远处是几个麻子坑,用来泡竹麻、稻草,坑底部有一个放水的大眼,洗麻时用得上。也有底部没眼的,叫“聋子坑”,一般挖在水源不便的地方,洗麻时少要水。纸棚旁边还有一个大石轱辘,生产队时用牛拉着碾压稻草,包产到户后就废弃没用了。那时候,不准信迷信,没有塑料口袋,舀的纸据说是用作包装纸,包红糖、白糖去的,不会污染了环境。

包产到户后,村里的水沟边、田边、屋边搭起了几十个纸棚,我家与人共建了一个,纸棚内的设施都差不多,那时候村里几乎家家都在舀纸,人人都懂舀纸。舀纸时全家都得参与,每个人都没有空闲。

舀纸的工序繁琐,光泡麻就分四个步骤:

其一是砍麻。每年的四到五月份,竹园里竹笋长高了,枝丫从竹竿上快分开时,村里人就会去砍竹麻。砍麻的时间不宜早也不宜迟。麻砍早了,舀的纸没有筋丝,揭不下来。砍迟了,麻筋多,纸浆少。竹笋砍倒后,剔除枝叶,将笋子从中间破开,平均砍成一米左右长,用竹篾一捆捆绑好。后来舀纸的人家多了,村里的麻不够用,村里人就从别处买来楠竹、山竹、棚竹等麻。楠竹、山竹、水竹麻的筋丝好些,舀的纸白,卖相也好,相比之下,苦竹、棚竹麻的筋丝就次些,纸要舀厚点,颜色也较黑。有些力气大、霸得蛮的汉子,一大早去邻村的竹园里偷砍几捆竹麻。砍麻时节,邻村的竹园受些损失,也就在所难免了。

接着是泡麻。将破好成捆的竹麻,码好砌在麻子坑里,接着坑里放满水,将出窑不久的生石灰扔到坑里,生石灰见了水会“哔哔啵啵”炸裂,将水煮沸冒出青烟。石灰要放一定的量,放太少麻就泡不好。之后,还要在麻上压上大石块和木头,以免它浮起来。

再是洗麻。麻一般要泡上一、二个月才能洗。洗麻时会挑个下大雨的日子,洗麻人穿上高筒鞋,手上套着塑料袋,因为石灰水是很伤皮肤的,还需要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挡雨,可谓全副武装。也有皮糙肉厚的汉子,勇敢地光着手脚,赤膊上阵。洗麻时,要用锄头不断撬动竹麻,用力向下蹴,才能将粘在麻上的石灰全部洗掉。水花四溅,湿身是不可避免的。每次洗麻,父母亲穿戴整齐地去,回来时浑身湿透不留一处干纱,手脚都被石灰水泡得泛白。

最后卧麻。麻洗好后,还要盖上稻草,压上石头,使麻在里面发热、腐烂,每天浇水,叫浇麻水。热天卧麻用的时间短,冷天时间长些。麻卧好后,放上清水浸泡几天,就可以用来舀纸了。当年的新麻从砍倒到舀成纸,最快的可以赶在农历七月半前舀。

然后要挖膏。舀纸是离不开膏的。

所谓膏,就是“洗杉树”树根里黏糊糊的汁液。这种树生长在万民乡西库的山界上,听大人们讲,那树干笔直高大,我未曾见过,书名叫云杉。要舀纸了,村里人就要到三十里外的西库界上挖膏。挖膏的路线分两条,一是沿五寨村东沟小河而上,穿过猫洞溪,翻过杉树坳大界,就到了;还有一条路线,是从外婆家所在的柯拉车上坡,从二层界下面横穿猫洞溪,再翻杉树坳,路程远点,路大好走些。

天还未亮,几个男人邀约着,各自背一把锄头、柴刀,上面挂一碗用包袱包着的饭菜,就出发了。去一趟常常要到天黑,才挑着两小捆杉树根回来。据说,那山界上树木遮天蔽日,要找到一根洗杉树很不容易,大点的树一根就够挖了,小点的树要挖几根。一般挖的是洗杉树的浮根,土层浅些。主根深埋在地下,很难挖,也不能挖,不然树会死。挖回来的膏,洗去泥土、刮去外层皮壳,再用石头砸烂根皮,然后泡入膏缸里。几天后,就有了浓稠的一缸膏水。

舀纸也分四个步骤:

首先,舀纸前的准备工作是必不可少的。帘子烂了要用尼龙线缝补好,踩片潮了要换新的,吊绳不行了,要重新搓一根。纸棚里哪样物件少了,都得及时添置。每年的农闲时节,四川人总会挑着帘子来村里卖,父亲定会选两张备用。挑选帘子也有讲究,帘子眼不能太粗亦不能过细,太粗了,舀出的纸张厚,太细了,不漏水。

接着是办麻。舀纸的头一天要办麻。将卧烂好的麻从麻子坑里抠出,用一副安着长竹夹子的撮箕挑到纸棚里:再将挑来的麻散在踩槽里,就可以踩了。踩麻讲究诀窍,要一手抓住吊绳,一手护着踩棍,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光着或穿上鞋,借助身体的力量,顺着踩片用力踩到底。脚提上来时会带出些麻在踩片上,调整好再用力踩第二脚。从踩槽的一头退着踩到另一头,换一只脚再退着踩回来。来来回回地,直到将麻踩融成浆。这个过程一般要两个多小时完成;接着是下麻,将踩好的麻放进纸缸里,灌满水,用“咚把儿”将麻打散开来。先用粗竹杠在纸缸里顺着或反着画“8”字搅动,粗麻筋就会粘在竹竿上被捞上来。粗麻捞得差不多了,再用两根细竹竿搅,将细些的麻筋捞上来。麻沉下去了,打几个“咚把儿”再搅,直到基本捞不上麻筋。再将纸缸中间位置的眼打开,用烂帘子拦着,让水流走一部分,一缸麻就办好了。

到了舀纸。舀纸主要靠早上,父亲每天天蒙蒙亮就出发了,带上帘子和两张厚纸片。到纸棚后,父亲在腰间围上白包袱,先将纸缸注满水,将帘子放到帘床里,再将一张厚纸片铺在底板上,舀两瓢膏水到纸缸里,用“咚把儿”将麻打起来一些,用细竹竿搅几下,捞出少量细麻筋,就可以开舀了。父亲双手端着帘床,向胸前横斜着入水,端起来,水漏下去,帘子上就会均匀地铺上一层薄麻,叫“吃水”。接着将帘子左头先入水,抬起来,让水在帘子上跑一遍,就成一张湿纸了,叫“跑水”。然后拿开右边帘床杆,迅速将帘子提起来,靠着水桩,帘子两头同时着地,平放在底板上,手掌快速在帘子摸一下,纸就粘到底板上的厚纸片上去了。再舀第二张纸,粘到第一张上面,以此类推。跑水速度的快慢,帘床吃水的深浅决定着纸张的厚薄、均匀,熟练的老师傅会掌握得恰到好处。

舀纸人常常是长时间站在纸缸边,重复着动作,围着纸缸的半边杉木会被磨得光亮。父亲说,舀纸靠的是手臂的暗劲、要用点巧劲,光有蛮力不行。

垛子差不多涨到水桩一半高时,要放一张厚纸壳将垛子隔开。每天吃完早饭后,我挑着砍好的麻筋去给父亲送饭,那时父亲已经舀了大半个垛子了。这时,我挑着竹撮箕去麻子坑取麻,要挑两担才够父亲一天的用量。舀了一段时间后,父亲会抽支烟休息一下。纸棚里时常也会有来玩的人,大家谈谈今年纸的价钱,哪里赶场好卖些,谁家麻烂得好,谁的垛子舀得高等。话语质朴,内心满足而充实。

接着是压垛子。太阳偏西了,垛子满齐了水桩,到压垛子的时候了。父亲抽开水桩,在垛子上铺张厚纸壳,盖上盖板。先是人站在上面压,垛子开始慢慢渗出水,缓缓下缩。压下去一些后,就加几块码子,垫上枕头码儿,将手杆塞在两个高人之间,人吊着向下压,或是套上绳子,用小杆转动轱辘压一阵。最后搬来压杆,放到枕头码儿上,将绳子一头套在大杆上,一头挂在轱辘上的木桩上。先用小杆转动轱辘压一下,再将手杆弯的一头插进轱辘里,人站在纸杆上,身体上缩,借着势子用力往下踩,轱辘“轧轧”地转动,垛子慢慢变干。压了一阵后,松开绳子,加几块码再压。垛子要压得干些,纸才好揭。这时的纸还是湿的,揭纸的时候要轻拿轻放,一不小心就会弄破。

到晒纸这一步,将纸一贴一贴平晒在天坪的石板上,为防止风吹,后一贴纸的头部要压着点前一贴的尾部。遇到下雨天,则将纸晾晒在家里木房子正屋楼上的长竹竿上,晾得满楼都是。“落雨了,收纸了。”若遇上下行雨,大家会呼喊着,忙着将未全干的纸也收起来,来日再晒,若淋了雨,就会变成一滩麻浆,捡都捡不起来。若遇上刮大风(村里人叫鬼儿风),快干或已干未收的纸会被吹卷起来,如落叶般漫天纷飞。

等纸晒干了才算到手了,舀纸才算完结。

纸晒干就可以折起来,每十贴折成一把,用棕树叶子一把把捆好,存放在家。逢附近乡镇赶场,母亲用背篓背一麻袋纸去卖,有时还会麻袋上加一尼龙口袋的纸。纸虽不重,但交通不便,全靠走路,甚是辛苦。路程最远的时到万民岗那,一天来回要走七、八十里路,那里场虽不大,去的人少,纸好卖些。这样,母亲即使累得腰酸腿痛,也很开心。等卖了纸,母亲会在场上买点新鲜肉、咸鱼儿等回来,从而改善一下生活。

还记得当时家里为了攒足我上学的钱,时常要抢洗当年的新麻,舀月半纸卖。有时还会舀别人泡好的麻,与人平均分纸。回想起来,我的读书生涯离不开这些舀纸,也离不开全家人的辛勤劳作,一家人用辛勤的汗水舀出一张张黄金色的纸,也铺就了我求学的路。

舀纸虽然辛苦,却能为偏远贫困的家乡带来收入,村里人才乐此不疲,这门老古法手艺得以传承下来。如今,青壮年人外出务工,纸棚越来越少,只得偶见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舀两个垛子卖。当年,太车村家家户户舀纸的热闹场面,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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