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唐正鹏
说起汉字中的“圜”与“圆”，大都认为二字同义，可以通用。《现代汉语词典》释“圜”：圜，同“圆”；另有“转圜”一词，意为“挽回”“从中调停”。释“圆”：圆周所围成的平面。此外，还有“圆周的简称”“形状像圆圈或球”，以及“圆满”“周全”“使圆满”“使周全”等引申义。可见《现代汉语词典》对“圜”与“圆”的释解，基本上隐去了这两个字的古义或者本义。
然从古汉字流变角度考证和追溯，“圜”“圆”字义不仅有联系更有区别，且可从二字的区别中发掘出中国古代的哲理思路，以及丰富的文化含义。
中国古老的甲骨文字中并无“圜”“圆”二字，始见金文大篆。至今发现的与“囗”字相关的甲骨文有“囚”字，这个“囚”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画地为牢”，意思是将人限制在一个方形或者圆形的范围之内。据《中国象形字大典》所载：“甲骨文没有独立的‘囗’字，但用作部首表示国邑、围墙、屋围，甚至方形物体。用‘囗’组成的字多与圜围有关，如‘团’指圆形或圆形物体，引申为聚集、团体等义。”这种解释比较接近古义。事实上，汉字中的圜、团、圆、圈、围、园、囚等字均与“囗”字相关，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中国象形字大典》继续引《说文解字》释“圜”“圆”“圈”“园”“囚”：“《说文》：‘圜，天体也’。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圆’，《说文》：‘圜全也。’表示物体浑圆无缺口；‘圈’，《说文》：‘养畜之闲也。’指喂养牲畜的围栏；‘园’，《说文》：‘所以树果也。’指果木园；‘囚’，《说文》：‘系也。’将罪人拘禁在围墙内。”另外，《土生说字》一书释“圆”也很有见地：“‘圆’的本字是‘员’，甲骨文、金文的‘员’字像一个鼎口上方有一个圆圈的鼎。以圆形鼎口意谓浑圆无缺，本义为圆形。”从《中国象形字大典》所引《说文》，以及《土生说字》对“圜”“圆”释解情况看，“圜”为运动着的“天体”，“圆”是由天体圜行而形成的闭合圆圈，或者是“浑圆无缺的圆形鼎口”。
从上述“圜”与“圆”的汉字流变以及字义考证来看，“圜”是一种动态环形运动的过程，而“圆”则是一种由环形运动而产生的静态圆形平面图形或立体形状。然不少的著述甚至国内有一定影响的出版机构，在繁简字转换过程中往往把“圜”转作“圆”字，将两字毫无分别地混为一谈。之所以一些学者将“圜”“圆”二字作一字看，问题在于对“睘”字的理解和解析。《说文解字》：“睘，目惊视也。从目袁声。《诗经》曰：‘独行睘睘’。”“睘睘”古同“茕茕”，孤独无依之意。另有《黄帝内经·素问·诊要经终论》中也有用到“睘”字的句子：“少阳终者，耳聋、百节皆纵，目睘绝系。绝系，一日半死。其死也，色先青白，乃死矣。”意思是说，一个人阳气竭尽之时，听力消失，身体关节挺直，目光直视而无神，脸色清白，最后死亡，也就完成了从生到死这一生命过程。于是，有人认为一个人从生直到目光睘绝（死），有如一个完整圆圈一般，而“圜”字中间正好用了这个“睘”字，所以就认为“圆”就是“圜”，这样的释解多有牵强附会之嫌，窃不以为然。一言以蔽之，“圜”与“动”相联，“圆”与“静”相关，这一点必须引起学者，尤其是从事文字学研究的学者关注，并加以区处。这是因为，看似简单的两个汉字，不仅暗含着中国古代先民们的自然宇宙观，而且还可以一窥以中华文化为代表的东方哲学思理和伦理制度文化的源头。
——“圜”“圆”之别反映了古代先民“天圆地方”的天地宇宙观念。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圜，天体也。”按照早期汉民族认识宇宙的“天盖说”的观点，天地宇宙有如“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一般，而这种形似“张盖”的“圆天”的天体（其中包括有日、月、星、辰）处在永无休止的动运之中，圜行不止、生生不息。而如“棋局”般正方形的“地”则以八根大柱为支撑，静静地承天之覆，和合天地阴阳之气，周而复始地化育宇宙之万有。至于“地”为何是“方”的，除了传说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解释。依据古代一些文献，“圜”“圆”“方”有一定逻辑联系：《说文解字》：“圆，圜全也。”意思为“圆”是由天体环行运动一周而形成的静态的平面圆形；另据班固《汉书·律历志》中“五则”说：“权与物均而生衡，衡运生规，规圜生矩，矩方生绳，绳直生准，准正则平衡生权也。”中“衡运生规，规圜生矩，矩方生绳”几句的意思是：持平之器旋转可以制作出画正圆之器，环绕（垂直）分圆可以制作出画正方之器，有正方为据可以制作墨线。由此可得，“圜”行生“圆”，切“圆”得“方”。说明“方”由“圆”而来的逻辑关系。至此，古代先民“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就有了一个相对完备的解释了。
——“圜”“圆”之别体现了东方哲学“动静”“阴阳”的哲学思理特点。以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为代表的东方哲学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古人理解天地自然与人之间关系的“天人合一”，要解释与“天人合一”观念密切相关的宇宙与人类社会发展变化规律，自然离不开“动静”“阴阳”之说。《周易·系辞》中之“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一阴一阳谓之道”等等都是围绕“动静”“阴阳”理论展开的。首先，哲学从某种程度上讲，源自于人类对自身和自然的探索与认知，并通过思维总结出抽象且具同一性的关于世界本质的理论和方法论。古代先民不仅认为“天圆地方”，而且认为“天”（天体）在动运之中圜行不止，从而产生使万物“资始”的“阳”（以动为阳），与处于“天”覆盖之下的静态方“地”产生万物“资生”的“阴”（以静为阴），共同形成了具有对立统一关系的“动静”与“阴阳”，更因为“动静”“阴阳”的动运，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地化生出人与宇宙万有。并将这一理论用以解释宇宙以及万物起源的基本思理，形成了对自身和自然认识这一基本观点。这种观点也得到了古代学者的认同。《汉书·律历志》中有一段话正好说明了这一点：“少阳者，东方。东，动也，阳气动物，于时为春。春，蠢也，物蠢生，乃动运。木曲直。仁者生，生者圜，故为规也。”其次，将这种“动静”“阴阳”的观念推及到人文修为方面，便形成独具中国特色的人文精神——“自强不息”与“厚德载物”。《乾·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辞》：“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这几句话正是孔子在研习《周易》过程中，依据“动静”“阴阳”之理所推得的结论。再次，为探索古代制度文化的形成提供了思路，开阔了视野。古汉字“圆”与“员”相同相通，“员”在甲骨文中，下为“鼎”形，上有一表示鼎上圆圈的“口”字，其实就是一种青铜圆鼎。古代男性祭祀一般用圆鼎，而女性祭祀一般用方鼎。圆，天圆，乾男是也；方，地方，坤女是也。安徽含山县凌家遗址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玉片距今约4500年，方形玉片上刻有圆圈纹，既暗含着远古先民“天圆地方”的宇宙观，更是以突显母系地位为特征的原始母系社会制度遗存的实物证明。北京天坛为历代皇帝每年冬至举行祭天大典的场所，中央为祈年殿、皇穹宇和圜丘，东北为牺牲所，西南为斋宫。这里之所以用“圜丘”而不用“圆丘”，其意不言自明。而北京供皇帝祭祀地祇的场所地坛，其建筑规式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以象征大地的正方形为几何母题而重复运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圜”“圆”之别含蕴着古代中国“外圆内方”的修身处世之道。“外圆内方”一语，一般解释为一个人表面随和，内心严正。细细思之，这样的解释未免过于肤浅。所谓“外圆”应指一个人处世处事的方式，而处世处事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过程，没有也不应有固定的程式。世事多变，世故多因，应该随着事物所处的时空和境遇而不断调整策略和方法，以求所处之事圆融通达、和谐顺畅，不可以固执己见而刻板呆滞、一成不变。正如“圜”字一般，在不断地动运之中，达到浑圆无缺，从而收获“圆满”之良效佳境。而“内方”是指一个人的内心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这种底线和原则就是守正与公平，不可以一己私利而随意更改或任意变通原则。这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谓“动静通变”的为人处世之道，正如《周易·系辞》所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反之，则如东汉汝南郡功曹郅恽言同郡恶官督邮繇延之“外方内圆”。《后汉书·郅恽传》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东汉时期，有一位名叫郅恽的官员，早年授汝南郡（今河南省驻马店市上蔡县西南）功曹（为郡守记录业绩、掌管人事的官员），后历任长沙太守、尚书令、京兆尹等职，一生刚直不阿、行事清廉。在汝南郡郡守欧阳歙手下任功曹期间，汝南这个地方当时有一个旧俗，每年冬至大祭时，所辖百里之内的各县都要拿着牛肉和酒到郡中郡守处宴饮。有一年郡守欧阳歙行完宴飨之礼后，对大家说：“我郡的西部督邮（为郡守宣达政令、掌管司法的官员）繇延，天性忠诚贞良，禀赋公正规矩，在管理各地事务过程中，处事折中公平，处置了不少地方奸党豪强。现在我想和各位儒学名流一起来谈论一下他的功德，使之彰显于朝廷。”身为掌管该郡人事和官员功绩考核的功曹郅恽却不以为然，当场反驳郡守道：“据调查，繇延这个人，生性贪婪邪恶，外表看起来严正无私，内心却奸猾多变，经常勾结奸邪之人，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所管理的地方政事荒废混乱，暴虐之人不能处置，冤狱与奸邪并起，百姓对他十分怨恨。”郡守欧阳歙听后倍感惭愧，很快结束了这场宴会，恶官繇延也因此没有获得推荐。郅恽所言原文为：“案延资性贪邪，外方内员，朋党构奸，罔上害人，所在荒乱，怨慝并作。”这也是“外方内圆”一语的来源。故而，“外方内圆”是指一个人处世行事表面看似严正公允，实为干徇私枉法之奸邪勾当，其原因由其内心为私欲而踏破做人底线或随意丢弃应该坚守的行事原则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