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滔
父亲于2017年1月8日因病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我们,要是他能活到现在就好了。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为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70周年,给全国尚健在的志愿军老战士颁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父亲虽然没有享受到这一殊荣,但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写下的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佳作,早已铭刻在我的记忆,渗透到我的血脉,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旗帜。
刚刚懂事时,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身材魁梧,一头乌发总是很精神地飘逸着,楚楚动人,慈祥和蔼的脸上从早到晚都洋溢着笑容。每天很早就夹着书本风尘仆仆出门,晚上总是天黑以后又夹着一大摞作业本回家。吃完饭,就坐在书桌旁批改作业、备课或看书学习,这个形象已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脑海,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把父亲曾经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及参加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挂起钩来,更不会想到父亲二十来岁就已成为军内有名的诗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父亲的秘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刚进中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前肚皮已贴紧了后肚皮。大人们都在忙,还没下班回家,我就翻箱倒柜,想找点吃的。有时运气好,还真能找到一两块饼干和水果糖什么的充饥。有一次,我找到了一个十分精巧的小皮箱,准备找点吃的。谁知打开一看,箱子里放了几本相册和笔记本,相册里全是父亲参加人民解放军和志愿军时的照片。有父亲和战友的合影,也有父亲个人充满青春活力的相片。那时的父亲朝气蓬勃、活泼向上。笔记本里,贴满了父亲在各种刊物发表的一首首诗歌,而且贴得十分整洁,注明了创作时间和当时写作的环境及心情。翻看着父亲精美的相册,阅读着父亲创作的一首首诗,一个解放军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最可爱的人的形象逐渐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就像一座丰碑雄壮地耸立在我面前,也像一面鲜艳的旗帜在我眼前飘扬,挥之不去。我这才朦朦胧胧意识到父亲还有这样一段光荣历史。从此,只要一放学回家,我就要翻看这些照片,诵读一首首诗歌,这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那个年代,只要你的文字变成铅字,名字能上报刊杂志,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会被人称为“笔杆子”,备受尊敬。从此我对父亲的了解逐渐增多和加深,我幼小的心灵对父亲产生了敬仰之情。父亲1931年8月出生在湖南省湘乡县(现改市)一个小山村。1949年8月家乡解放,9月刚满18岁的父亲就放弃高中学业,毅然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被分配到45军401团当了一名宣传员。从此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父亲就像一株小白杨茁壮成长。父亲一参军,就投入了紧张激烈的战斗,随部队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进军广西,追击南逃的白崇禧部队。1950年2月,父亲所在的团和友军在广西打了一个大胜仗。通过两天激战,全歼敌军近7000人,活捉敌17兵团司令刘嘉树及所属将官7人,将广西境内的国民党残部全部歼灭。那时的父亲主要是负责写写标语,搞一些小的文艺创作。由于父亲有一定的文化,而且工作非常积极,不久就由团宣传队调到了师文工团担任创作员。
1952年,入朝之前,野战军部队进行了整编。军委命令父亲所在的45军133师和134师400团调入46军,44军的130师和131师391团与45军合编成一个军,两军整编后组成了新的54军。1953年1月,新组建的部队还没来得及休整,就马不停蹄地奔赴了抗美援朝前线。
跟美国联合军作战,艰难困苦难以想象。远比跟国民党打仗更残酷、更艰巨、更凶险,美国鬼子的武器装备、后勤保障都要优于志愿军不知多少倍。作为朝鲜战场上的一名文艺兵,父亲也和千千万万志愿军战友一样,尽管他们没有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和美国鬼子激战厮杀,但不管行军多么累,条件多么艰苦,一到驻地就要兴致勃勃地在墙上写标语、画漫画、排练文艺节目;就要站在公路边、山脚下,打着竹板兴高采烈地鼓舞士气。一有时间就要排练节目,写日记、诗歌等等。在朝鲜战场,父亲就用手中的笔满怀对祖国、对战友炽热的情感先后创作了《和平列车》组诗六首、《战斗空隙》、《重建家园》、《人民战士回家乡》、《女兵吟》、《我该不该把你叫醒》、《我的心又飞到了朝鲜》等几十首全国有影响的和传诵一时的诗歌。作品先后入选《全国一九五七年诗歌选》、《志愿军诗歌100首》、《湖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诗歌选》、《萌芽》、《星星》专辑等。为此父亲多次立功受奖,获得军内多种荣誉,被誉为军旅诗人而名噪一时。
我现在无法揣摩父亲当时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心情,更无法想象在烽火连天的战场,在阴暗潮湿的坑道,父亲是如何用手中的笔进行诗歌创作的。但是父亲创作的每一首诗,都成为我心中一面鲜艳的旗帜,让我爱不释手,久看不厌。其中很多首都让我难以为忘怀,无法割舍,至今还可以全文背诵。这首诗名为《我该不该把你叫醒》:
夜、又浓又深,
风、又急又紧,
松涛在屋外呼啸,
我的心比夜更深沉。
我一次次走到阿玛尼炕前,
像第一次离开母亲。
今夜我就要回国,
阿玛尼!我该不该把你叫醒?
在她梦中的记忆里,
还流着战争的泪痕,
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前线牺牲,
她把我当做最亲的亲人。
给她把水缸挑满,
给她把大衣盖紧,
还像往日出发那样,
轻轻地走出房门。
那她还会天天在门外守望,
还会酿好米酒等我回村。
阿玛尼啊!阿玛尼,
我到底该不该把你叫醒?
该诗创作于1955年4月朝鲜永兴。当时,朝鲜停战协议签订后,部队在前沿阵地一边坚守防御,一边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文工队已撤编,父亲就要告别军营。临行前,父亲去和一位朝鲜大娘惜别,当时两人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一回到驻地,父亲饱含热泪,一气呵成写下了这首抒情诗。诗中将朝中军民在战火中凝结的骨肉深情描写得淋漓尽致,生动传神,发人深省,引人共鸣。该诗共五章,每章四行,经《萌芽》(1957年11期)发表,轰动一时。先后被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七年诗选》、《萌芽青春集诗选》、《志愿军诗歌100首》、《湖南十年诗歌选》、《湖南欢呼共和国》等全国全军各大报刊杂志竞相刊登转载,成为一段佳话。至今,我还十分喜欢诵读这首诗,每读一次都令人热血沸腾,心弦震颤,得到一次回味无穷的艺术享受和心灵洗礼。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受父亲的影响,我暗暗立下了远大志向,要像父亲那样做一位诗人。高中一毕业,我就下到一个十分偏远贫困的公社当了一名知青。不管条件多么艰苦,文化底子多么薄弱,我都坚持看书学习,写诗创作。在知青场,每天不管劳动多么辛苦劳累,吃晚饭回到宿舍,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坚持看书学习,坚持学写诗,每天白天写,晚上写。参加工作后,我不抽烟、不喝酒,一有时间就去新华书店、图书馆看书、借书,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大部分都用来买书,创作成了我学习和生活中的一件趣事,让我感到生命有了精神力量,体验到了生命中无比的欢欣和快乐。从内心深处感谢父亲给了我取之不竭的创作动力和精神源泉。
功夫不负有心人,1984年4月,我创作的第一首诗《故乡的小河》终于在报刊发表。从此我孜孜不倦地坚持学习,坚持不断提高写作技巧,笔耕不辍。到目前为止,我已先后在《湖南文学》、《作家天地》、《湖南日报》、《团结报》、《中国诗歌网》、《新湖南》、《创作》、《神地》等报刊杂志网站发表多篇诗歌散文。2003年3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我第一本诗集《湘西诗情》;2020年1月,湖南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我第二本诗集《湘西诗笺》,我也先后成为湘西自治州作协、长沙市作协、湖南省作协会员和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我喜欢写作的爱好,也得到了组织的重视培养和肯定。我从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工,推荐上了大学,转了干,入了党,还担任了县委副书记,后又调省委机关工作。
父亲,我真的要感谢你!你虽然离开了我,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金银珠宝,但你留给我的一首首诗歌,已成为我心中的一座丰碑,一部经典,一面旗帜,成为激励我不断前行的磅礴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