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永号
早春时节，免不了有些寒冷。但那天阳光没有缺席，天格外白，白得近乎透明。小朵小朵的白云，像一群温顺的小白兔，你来我往。凝望白云，我忽发奇想，女儿腾云而来，或许祥云投胎转世，入住我的心空。
女儿出生时，瘦小白皙，抱不上手。不用力，怕女儿掉，用力了，怕女儿痛。我小心地抱着。家事很快多起来，我和妻从早忙到晚。亲戚朋友一传十，十传百，隔三岔五地来串门，一睹女儿姿容，除了爱慕，还是爱慕。
稍大一点，女儿开始认人。其他人抱，她会哭个不停。我一抱在身上，哭声立马消失。她饿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奶吃，就“哇啊哇啊”地哭。我来了，她“咯咯”地笑，好像有奶吃似的。夜深，女儿格外精神。放在摇篮里摇，她对你笑；抱在怀里走圈圈，她手舞足蹈；放在床上哼歌，她骨碌碌地看你。我和妻疲倦得双眼打架，心里直叫苦，女儿啊，你快快睡吧，爸妈熬不起了。这时，妻会想起我的可以催眠的故事。我搜肠刮肚，边讲童话边做表情，模仿多种动物的叫声，一会儿狗，一会儿猫，一会儿鸡，一会儿鸭……我的头摇痛了，手摆酸了，嘴巴讲渴了，女儿才安静下来，直直地看着我，眼睛睁哈闭哈的，渐渐有了睡意，嘴角浮起甜甜的笑。我和妻大气不敢出，趁机悄悄地入睡。
童年了，女儿近乎痴情地喜欢小动物。走到哪里，只要见到小猫小狗之类的，她都要摸摸，摸不到，也要兴奋地喊几声，小猫、小猫，小狗、小狗，常常引来行人的注目。带女儿河边溜达，不经意间捉得一只蜻蜓或彩蝶，她挥舞着小手，我的、我的。她轻轻地用细柔的指尖提起，生怕弄痛小生命，瞧一会儿，便恋恋不舍地放回大自然。夏天，对飞进家里的蚊虫，我切齿之恨，见一个捏死一个，有时还用脚踩。女儿看见会跑过来，用力扯我的衣角，“爸爸、爸爸，不打死它们，行吗？”我不知说什么好。
一家人宅在商品房里，很窄逼。如果再养什么小动物，就格外难受。可是，女儿坚持要养。她一次一次地请求，我一次一次地拒绝。最终我的意志被击垮，勉强同意。女儿兴奋得又蹦又跳，她先后喂养了小鸭子、小兔子、小仓鼠。每每看到小动物窜来窜去，女儿笑哈哈地，又是拍手，又是蹬脚。我和妻常常被这种欢乐陶醉。女儿心愿满足了，就乐意到外面玩。她不要人牵手，不管不顾地向前跑，看拉远了，又倒回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我和妻生怕她摔倒，或者被人撞着。不停地喊，“慢点、慢点，莫乱跑！”她有时在听，有时又不听，还故意做鬼脸，我和妻在众人面前火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们幸福地漫步。忽地，女儿迎面跑来，边跑边喊，“爸爸、爸爸”，我和妻很惊讶，莫非女儿被什么吓着了？不会呀，大白天的。哪知，女儿一跑近我，就拉住我的手，向我要钱。问做什么，她不做声。我故意不给，女儿露出要哭的样子，我只好依她。她拿起钱迅速跑向一边。我和妻不放心，悄悄地紧跟着。女儿跑向一位老人，那位老人衣裳褴褛，佝偻着腰，两手吃力地端起一只破碗在乞讨。女儿侧着身子，挨近老人，仰着头，踮起小脚，吃力地将钱放进破碗里，便飞快地向我们跑来。我和妻佯装没看见，相视一笑，向女儿投出赞许的目光。
童年一晃而过，如云烟，如流水。女儿进中学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与妈妈的情是悄悄地。她喜欢同妈妈说悄悄话，把自己的心事、校园的趣事悄悄地告诉妈妈。趁妈妈不注意时，悄悄地从背后蒙住她的眼睛，然后一个拥抱，向妈妈索要吃的。此刻，妈妈激动不已，连忙给女儿做饭去。母亲节时，女儿用自己平时积攒的零用钱，悄悄地给妈妈买了一束花，双手郑重地送上。妻子闻着花香，差点掉出眼泪。
生活中，我常常是朋友来了有好酒，有了好酒就要醉。我醉得疯癫的模样，让妻子难以入眠；散发出的浓浓酒味，熏得妻子几天难以下咽。现在好了，女儿成了妻子的得力帮手。我每次酒醉，女儿只要在场，她不像妻那样吼我怨我，而是牵着我的手，叫我平躺，然后端来茶水，把一块湿巾敷在我的额头，并不停地给我捶背。妻原本就很讨厌酒鬼，看女儿不厌其烦，顺势乐得个清闲。妻把醒酒的秘招传授，女儿接下照顾酒鬼的任务。女儿把妈妈的秘招记得好清楚，爸爸酒醉了，要喝点蜂蜜水，要平躺着，要在额头上敷湿巾。夏天，还要不停地扇凉风。
我生病住院了，女儿会握住我的手，做着幼时的怪样子，不时地把我逗乐，让我感觉不是住院，而是陪女儿逛游乐园，逛海底世界，逛东方大剧场。都说女儿是小棉袄，我经常感受到小棉袄的温暖。
父亲耳背，告诉他老人家事情，声音轻了不管用。我经常声如洪钟，女儿就跑过来，把我的手一拉，“爸爸，你能不能小声一点？爷爷会不高兴的。”女儿觉得声音大了，听起来像在吼爷爷。其实，她应该知道我不会吼爷爷，但她听到那种粗声粗气的声音，心里怪不舒服。她提醒我，与老人说话要轻言细语，即使他听不到，但心灵可以清晰地感知。
一直以来，女儿在家都是简单至纯，无忧无虑，轻盈如一朵云，快乐如一只鸟。然而， 人生有和煦的春天，也有残酷的严冬。我们的生命是在不断地穿越风霜雨雪中成长的。因为长大了，不想依赖大人；因为想事了，只想减轻大人负担。这就是造成女儿那次重病的原因，至今想起，我都惶恐不安。
那天，女儿病了，半夜自己悄悄起来，躺在沙发上摁着疼痛的肚子，一声不吭。直到天亮我和妻才发现。这时，女儿已经痛得厉害，又发高烧，全身忽冷忽热的。我和妻又着急又心痛，急忙把女儿送进医院。这家不见效，又往那家，几经折腾，才决定去省城医院。在省城医院里，高烧依然持续不退，女儿食不甘味，每天勉强喝点稀饭。但是，药要不断地吃，针要不断地打，医生来来去去，女儿一次次地皱眉，一次次地咬牙。她已是消瘦得不成样子，还要坚持着忍受痛苦。“妈妈，抱我，抱我”、“爸爸，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几次做噩梦，她都在梦中边哭边喊。我和妻紧紧拉着女儿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为了让女儿有轻松的心情，我和妻用嘶哑的声音，轮流给女儿讲故事。讲女儿出生时奇怪的现象，天上的云朵由少到多，由小到大；讲灰姑娘经历的悲惨遭遇，因获得小鸟和大树的帮助过上幸福的生活；讲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在“永无止境的失败”中不伤悲不气馁……女儿伏在我们的怀里，静静地听，轻轻地回应。她说，她有好爸爸、好妈妈，有爸爸妈妈在身边，她不能哭，她不会哭，她要做爸妈的乖女儿。在医院里时间总是步履蹒跚，一秒秒，一分分，一天天，我和妻数着时间度日子。半月之后，女儿病情好转，渐渐有了精神，病床上响起了笑声。我和妻紧缩的心，一点点舒张开来。
康复了，走出医院，女儿激动地躺在一块草地上，大口地呼吸。“天上的云朵好美！”望着蓝天，我和妻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