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朝新
居于南方山城,日日望山,远山有我结对帮扶的亲人。
—— 题 记
那片油茶林
山野苍翠,万木葱茏,半人高的油茶苗随风摇曳,在苍莽的青山之间,十分耀眼。
两年前,古丈县岩头寨镇河蓬村村民在铁地堡开沟撩壕,建设油茶基地。铁地堡是大山中的一片宽阔山地,已经开发了一千多亩种植油茶。新开的红色土地中有一块五亩多的荒地,荆棘遍地,杂草丛生,仿佛人头上的一块瘌痢,刺目难看。那块地正是我的结对帮扶户张祖团家的,他举家外出打工去了,田地早已荒芜。
两年后,我终于见到张祖团。他早年在浙江打工时发生了工伤事故,一条胳臂被打断,做了手术,装了钢板,不能打工,就回家了。但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很有经济头脑,是个做事稳重、处乱不惊的人。他告诉我,打工总比耕种几亩薄田划得来。在打工之前,他就花了一万多元,购置了棉絮加工机械,在每年冬闲时节,帮村民加工棉絮,也会到五天一场的河蓬场上去售卖,补贴家用。这样,供儿子读完大学。现在,不打工了,他又重操旧业,一边加工棉絮,一边种田地。
我告诉他村里正在搞开发,种油茶、药材,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左手使不上力,在慢慢恢复,但右手还能劳动,想把田地都种起来。
张祖团的老家在河蓬村麻坪组,两地相距十几公里,他早早就在河蓬街上买了二手砖房。见他有从事农业生产的想法,我提议先把铁地堡那块荒地开垦出来种油茶。我负责落实油茶苗,夫妻俩负责开垦、栽种。于是,他买了一辆三轮车,载着妻子,起早贪黑去开荒:砍青、修草、拢堆、阴干,只三五天,便把荒地清理出来了。整地、挖穴,荒地露出了红色泥土,只是没有葱绿的油茶苗的点缀,少了生机。
到哪里去弄油茶苗呢?时值全县大搞油茶开发,油茶苗紧俏,本地油茶苗更是供不应求。多方联系,终于找到了五亩本地林业部门培育的油茶苗。这让我喜出望外,马上租了一辆皮卡车,向古阳镇官坝村育苗基地进发。
三月,天空下着细雨,吹面微寒。这段路是张花高速连接线,正在修建,路面坑洼不平,皮卡车像汪洋中的一条船,颠簸着前行。半个小时后,来到了油茶苗培育基地,几个村民正在挖苗、装袋,几辆皮卡车正等着装车。基地在五六米宽的河的对岸,春水微涨,车子得涉水而过,一辆装好苗的皮卡车陷在河滩进退不得,车轮打滑卷起浑浊的浪花。我们的皮卡车小心地涉水过河,找到负责人,装了30袋油茶苗又掉头向河蓬进发。傍晚时分,我便将茶苗送到张祖团家。“感谢,感谢。”下完车,张祖团搓着双手,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们谢过了,让他早点把树种下去。
有了中长期的发展项目,眼下如何增收便是当务之急。由于张祖团自家田荒芜多年,土地板结,难以耕种,夫妻俩决定去娘家耕种。张祖团妻子的娘家在岩头寨镇磨刀村大坪冲,那里有一处8亩多水田,水好田肥,离村寨较远,由于年轻人外出打工,已经抛荒多年,他们要把这一处田耕种起来。
先辈拓土开田,逐水草而居,张祖团逐良田而居。在田边旷地,张祖团搬来松树、杉树、藤条,搭好架子,盖上蓝色的彩条布,四周用木块围住,再围上彩条布,一个简易的棚子就建好了。再用三轮车把家里的铺盖、炊具、米油运来,用胶管子接来天然山泉水,一个临时落脚点就完成了。
山湾里,一柱炊烟袅袅升起,渐渐隐入山林,融入白色雾霭之中,消失不见了。飒飒的夜风起了,带着丝丝寒意,夫妻俩生起火堆,相对而坐,淡蓝的火苗静静地舔舐着铜壶,水汽扑扑喷出来,夜鸟在林间深处幽幽鸣啼,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好在有了耕田机,省去了不少人力畜力,效率也高了不少。每天清晨,雾岚还在山涧飘浮时,夫妻俩就下田了,向着新耕的稻田描画绿色的画卷。犁田、育秧、施肥、插秧,不出两月,荒芜多年的大坪冲又现出一片生机。水好田肥,养稻花鱼自然是不错的选择。我为他联系了400多尾鲤鱼苗,他自己又买了一些,一起放在了水田里,期待着能有个好的收成。夫妻俩还养了几十只鸡和鸭,一条看家狗。鸡鸣犬吠之中,大坪冲有了人间烟火。
秋天到了,大坪冲稻浪翻滚,一派丰收的景象。先把稻田水放干了,肥美的稻花鱼从稻浪深处顺着水沟摇尾游来。我在朋友圈一发消息,很快就售罄。两人又把稻穗割倒,踩动打谷机,最后装袋用三轮车运回家晒干,一年的粮食又有了。日子就这样在劳动间充实起来。
守护那片油茶林,绿意茁壮;播种那片新稻田,稻浪翻滚;开动那台制絮机,絮花翻飞。静静的河蓬河,清朗的风吹过,两个忙碌的身影,一切都是欣欣然,快乐的样子。
那块黄柏地
白岩山峡谷间,小溪潺潺,小鸟啁啾,絮白的雾岚缠绕着高高的白岩山,时断时续,若有若无。白岩山脚下,麻坪静静地安卧,屋舍俨然,宛如世外桃源一般。白岩山另一半就是宽阔的铁地堡。
天刚蒙蒙亮,张祖宁就戴着斗笠,拿着长长的杉刀,循着羊肠小道,翻过白岩山去铁地堡黄柏地,砍青、锄草、施肥。那片黄柏林是日渐葳蕤挺拔了,已长成一片小树林了。张祖宁抚摸着灰色的树身,看着暗绿的羽状复叶,想:再过几年,黄柏就可以收割了,把收割的黄柏晒干,按照二十元左右一斤价格出售,将是一笔不错的收入,为儿子娶媳妇要的是钱呢。
张祖宁瘦长黧黑,身子略显单薄,却有着无尽的力量。第一次见张祖宁时,他正在自家的苞谷地里除草。那是五月燠热的天气,他和爱人各自梳理一垄苞谷地。苞谷已有一人多高,两人埋在苞谷林里,不见人影,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
少年时代,我曾随母亲给苞谷锄过草,苞谷叶的绒毛吸附在身手上、脸上,叶边锯齿划拉着手臂,随着日头升高,气温上升,燥热难耐,心慌难抑。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害怕的事情。
自我介绍后,我们俩坐在地边闲聊。他说,这一片苞谷地有七八亩,除去农药、化肥、种子,劳动暂且不计,每亩也就两三百元收入,再种上两三亩稻田,也就勉强度个日,年景不好还会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还要靠儿子打工补贴,但年轻人挣一个用两个,存不了钱,能不向家里要钱就不错了,等他结婚还要一笔钱。他说,还得想个增收的法子,只是不知道做什么好,苦不可怕,自己也愿意苦。我和他合计,要致富,得有长效产业。他说,他以前种过辣木,由于管理不善,失败了,但一直对种药材很有兴趣。他在铁地堡有五十多亩荒地,那里山高光照长,很适合种植中药材。我们一合计,选定了种植本地野生黄柏。当年,他就利用野生黄柏育种,9月收摘种子,水缸浸泡半月,清洗晒干后,腊月下种。第二年开春,四十多亩黄柏,黄柏苗已长到一米多高。如今,黄柏已长成四米多高,树干修长挺拔,枝叶纷披,苍翠欲滴,丰收在望。
劳动的手总是闲不住的。他又响应县里烟叶开发号召,又开始在铁地堡开发了八亩荒山,种烤烟。砍树、修草、烧畲、整地、起垄、盖膜、挖穴、移栽、施肥、回填、栽亩、培管、打顶、收割、烘烤、分级、扎把、打捆,历尽千辛万苦,收益五万多元。
麻坪山高林密,风清月丽。春天来临,漫山遍野的樱花、李花、梨花、桃花次第开放,熙熙攘攘挤满山野荒径,芳香弥漫,蜂飞蝶舞,却也是张祖宁最高兴的时候。因为他在山崖下放置了十几个蜂桶,蜜蜂在山花间忙碌地酿造甜蜜的蜂蜜,也在酿造甜蜜的生活。几阵温热的风飒飒吹过,转眼夏末初秋,可以收割蜂蜜了,把一瓣瓣的蜂巢收割回家,原样地放入铁桶内,便可去市场出售,也可以把蜂巢漉干,漉出蜜糖,七八十元一斤,十几桶就有一笔可观的收入。但并不是年年如此,得靠花事繁盛,得靠蜜蜂的辛勤采撷。
张祖宁家的老屋年久失修,该重修了。有了三万元自建房补贴资金后,张祖宁觉得可以修了。说干就干,撤掉老宅,在旁边搭个棚子当临时住所。一个人一生总得建造一次房子,只是,这次建的是砖房子,麻坪的第一栋砖房子。从河蓬场上运来砖和水泥,请了本地泥水匠,画线、下脚、砌砖、盖顶、粉刷、贴瓷砖,不出两月,一栋崭新的红璃白瓷的三间平房就落成了。后来,村里一栋又一栋的砖房子建起来了,年轻人也把小车开进了村。这个白岩山下千年的小山村,古朴间多了一份现代气息,谁不感奋呢。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张祖宁病了,他是积劳成疾的,胸痛、咯血,人也消瘦了。到医院一检查,是肺部囊肿,住院,治疗,好在有合作医疗,且报销比例达85%以上,但工夫却落下了。每次去看他,他都惦记着山上的工夫,苞谷该收摘了,蜂蜜该收割了,黄柏该除草了。病情稍有好转,他就要回家,但病总不见好转,从乡镇卫生院到医院、州医院,直到湘雅医院,必须动手术了,需一大笔钱,他女儿发起了众筹,涓涓细流汇成大海,手术很成功,他治愈出院了。只是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再做重体力活了,精神却是一如既往的饱满。
尽管如此,巡山仍是张祖宁每日的“必修课”。那片日渐繁茂的黄柏,看到它们日渐生成丰硕的气象,张祖宁心情就舒爽得同清明爽朗的山风一样。
那一座座山
吃过早饭,刘弟金戴上斗笠,挎着竹篓,背着水壶,拿着杉刀,叫上大黄狗,开始巡山了。
岩寨坐落在高高的铁地堡山上,山两侧山湾分散着岩上、岩下两个自然寨,分别是河蓬村十一、十二组。刘弟金家就在岩寨最高处。站在山顶,远山近岭如黛如烟如雾,宛如仙境。然而,美丽的风景下也有忧愁:贫穷,纠缠着这片美丽的山地。
刘弟金家原住在岩下组,妻子有轻度智力障碍,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刘弟金和他的弟弟一家都住在他父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修的房子里。2014年,他家被评为建档立卡贫困户,2017年申请了危房改造。
这些年,公路通到了岩寨,如果能在公路边修房子,是不错的选择。于是,刘弟金夫妻选定了公路旁的一块山地作为屋场。砍倒杂树,修去杂草,平整屋场,不出两个星期,一块屋场粗具雏形,找来工程队,选个黄道吉日,燃一挂鞭炮,造屋正式开始。两个月后,一栋崭新的平房落成了,屋前是水泥大坪场,左侧辟出一个小花园,四周种了许多花草。刘弟金憨厚壮实,说话木讷,略为有点口吃,却是一个爱干净爱收拾爱花草的人。他说他的妻子喜欢花花草草,为了让她高兴,不仅开了花园,还在屋四周遍栽花草。他的妻子喜欢在小花园里哼着听不明白的调子,显见着很高兴的样子。两个女儿远嫁了,刘弟金带着天真烂漫的妻子,伴清风明月,花香日影,侍弄几分菜地,种两亩苞谷地,一亩油菜地,养十几只鸡鸭,喂一头猪,小日子就像山涧的清风,爽爽朗朗。
但刘弟金常年需要照顾妻子,收入不多,生活时常靠两个女儿接济。这与两个人渴望脱贫奔小康的滋润生活相去甚远。好在,2018年,经过村里评议,刘弟金当上了生态护林员。
深秋的山野宁静辽远,茅草枯黄,落叶匝地,杏叶染金,枫叶点火,大黄狗走在山道上,摇着尾巴,东嗅嗅,西瞧瞧,扑咬着草丛中的蝗虫。刘弟金跟在大黄狗后,吹着口哨,不时用杉刀修理着路旁的荆棘。他负责的山林是铁地堡山下排里、鱼塘冲、脖子溪一线,五座山脊,六条沟壑,方圆几十里的区域,走完整条线,需要一天的时间。正午十分,他坐在一块光滑的岩板上,从竹篓里取出饭盒,开始吃中饭。饭是早上备好的,盛在保温盒里,还有余温,菜是长豆荚酸加一个煎蛋。刘弟金很惬意地享用午餐,黄狗围着主人,摇着尾,吐着舌。
刘弟金想起了以前的生活:人们劳动歇憩时,会躲在树荫下,取下挂在树枝上的竹篮,拿出白米饭和酸菜放在铺开的薄膜上,一家人围着席地而坐,用宽大的桐树叶当饭碗,用去皮的苇秆当筷子。在困乏饥饿的时候,任何食品都是美味佳肴。刘弟金觉得现在的生活要好多了。吃过午饭,刘弟金又沿着山间小道继续巡山。
春天到了,山上的野花开了,五彩缤纷。夏天来了,山溪朗润,樱桃熟了。初雪时节,山林宁静,但寒鸦聒噪,不时从疏离的寒枝间飞入枯黄的草丛觅食,见到有人来,也不飞走。刘弟金对这座大山太熟悉了,熟悉到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它们。
有一天,刘弟金发现有人在深山里套雀儿,他们在雪地里撒了稻谷,支了一张巨大的网,待雀儿们专心啄食时,一声锣响,巨网从天而降,雀儿们扑棱棱惊飞,在网中东奔西撞,羽毛纷飞,鸣声凄惨,却不能离开。刘弟金大声呵斥:“不能捕鸟,这是违法的。”“不就抓几只雀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人还在捕捉网中的雀儿,不理会刘弟金的劝告。“再不放,我就报森林公安了。”那人见刘弟金来真的,只得乖乖地把雀儿放了。又有一次,有人在鱼塘冲深山里挖金弹子树。金弹子树是国家保护植物,自然是不准挖的。刘弟金制止了那人的行为,那人却想给刘弟金一点好处,叫他不要声张。他参加过护林员培训,又深爱着大山里一切,这样的事情他自然是要制止的,于是他在巡山日志上记录下了这一件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冬去春来,寒来暑往,大山也用美味回馈着刘弟金的呵护。春天里,满山遍野的竹笋拔地生长,一场雨,一缕阳光,嗖嗖嗖就长成一片青葱,每天扯一背篓回家,吃不完,也晒了笋干,拿了去市场卖,也能换几个油盐钱。三月里,红红的,三月泡也熟了,用宽宽的桐片一包包装好,带给妻子吃,看着妻子满心欢喜地吃着,甜甜的暖意涌上心头。八九月间,山上的枞菌一簇簇绽放了,有时能扯上一背篓,这些山珍质美味醇,卖给来这里收购的城里人,也能得到一笔收入。至于秋冬季,火棘、酸梨子,在山上走泛了,也能解解饥,提提神。
刘弟金从小在山中长大,没有走出大山,却能与爱人相伴一生,能够看风花雪月,看日升月落,大山已是生命的一部分,也是生命的依靠。
风起了,雨落了,雪飘了,霜降了……
山道上,小溪边,密林里,岩坎边……
一个人,一只狗,一背篓,一斗笠……
刘弟金走在幸福的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