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龙 莹 龙 捷 彭文海
在湘西这片热土上，有人来寻山水之美，有人来探古城之幽。
但，本报接到的一个来自1300多公里外的上海电话，却要寻找的是一座50多年前的坟茔！
这座坟茔里葬着一位把生命献给美丽苗乡的烈士。
半世纪之前，一位青年知识分子离乡千里，为山区建设奉献青春。面对突如其来的山洪，他为保护群众生命财产奋不顾身，以平凡之躯铸就不朽丰碑。
他的故事在50多年后再度传开，数人参与到英雄坟茔的寻找中来。
英雄精神是历史长河里的不灭灯塔。这场跨越时空的寻找，不仅是寻一座烈士坟茔，更是为了读懂一段可歌可泣的难忘岁月，追寻先烈英魂中的坚定力量和信仰之光。
一个电话引出55年前的报道
“我想找1965年6月25日《团结报》有关罗秀麟烈士的相关报道。”2020年12月15日，团结报社总编室电话铃声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娓娓道出了一个令人眼眶湿润的寻亲故事。
“罗秀麟是我小叔叔，他在湘西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在抗洪抢险中牺牲。50多年了，我们想带他回家。”这位名叫罗振荣的上海老人说自己已寻亲数月，并无结果，希望能通过当年《团结报》的报道找到更多线索。
罗秀麟牺牲的时候，罗振荣才10岁。对小叔叔罗秀麟，罗振荣老人没有太多记忆。“我爷爷年轻时来上海学做生意，育有8个子女，小叔叔罗秀麟排行老七。我常听家里人念叨，小叔叔是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各方面都很优秀。对这个小叔叔，我既感到亲切又十分好奇。”但在罗振荣读小学4年级时的一天，他发现爷爷家墙上多了两个相框，一个是小叔的立姿全身照，另一个是小叔的烈士证。
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小叔叔罗秀麟牺牲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爷爷奶奶再也见不到他们疼爱的小儿子了。”罗振荣老人哽咽了。
罗振荣老人的来电，引起团结报社高度重视。报社立即安排人员查阅报纸，并组织采访队伍，实地调查走访。
根据罗振荣老人提供的时间，关于罗秀麟烈士的报道很快被找到。这是一篇近乎占据整个版面的长篇通讯，通讯以《把生命献给了美丽的苗乡》为题，详细报道了罗秀麟在遥远的吉首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舍身抢险的英勇事迹。
泛黄的报纸，一行行铅字，诉说着那段历史，也让读者无不动容，对这位来自上海的英烈肃然起敬。
据报道记载，罗秀麟出生于1934年，上海人，1958年从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毕业，分配到北京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工作，三年后，调到中南民族大学任助教。因工作需要，1964年他积极申请来到湘西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9月分配到原吉首县矮寨公社洽比大队第五生产队。
为什么选择来到湘西这个条件艰苦的山区，罗秀麟在给未婚妻的一封信中写道：“条件虽然差一些，但我认为更能锻炼一个人……我决心在这次运动中为巩固社会主义的阵地贡献一分微薄的力量。”
这个从大城市来的31岁青年知识分子，满腔热情忘我投入到山区的艰苦劳作中。他任劳任怨事事争先，一切困难都无法打倒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入队到矮寨岩科寨工作的第二天，他便和社员一起去搭田坎。对于从前只拿过笔杆子的罗秀麟来说，这新工作可不简单，一不小心就滚到一丈多高的田坎下。爬起来，不顾大家劝阻，他依然干得热火朝天。手上磨起了血泡，就用手指去扒泥巴糊田坎。社员们收工时，他还有三丈多长的一段田坎没搭完，大家劝他第二天再做，他却披星戴月，直到全部完工才蹒跚回家。
考虑到罗秀麟来自于大城市，加之又是600度以上的高度近视，生产队很多农活不安排他去做。罗秀麟一看就急了，“你们干得，我也干得！”累活脏活苦活，他都抢着干。
插秧时，大家安排他去锄草。两天后，他就要求：“我锄草已经学会了，让我再学插秧吧！”连续5天，脚浸泡在田水里，皮肤患了水田皮炎，又痒又痛，但罗秀麟不声不响自己挨了过去。
农村生活艰苦，大城市长大的罗秀麟却“入乡随俗”，比社员们还艰苦朴素。穿的衣服补丁贴补丁，而且补上的布青一块白一块，他也不嫌难看，只乐呵呵地全心扑在工作中。
一年多时间里，罗秀麟和大家同甘共苦，毫无架子，社员们都说：“罗同志除了戴着一副眼镜外，其他都和我们一个样，根本看不出他是从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
细节翔实的报道，生动描绘了罗秀麟在湘西期间的生活工作。报社马上将这篇通讯报道拍照传给罗振荣老人。罗振荣老人读后激动万分，仿佛亲眼看到了戴着眼镜的小叔叔微笑着向他走来。
一场洪灾留下的英雄坟茔
但报道中最动人心魄、也最催人泪下的部分，是关于那场洪灾。罗秀麟，这个可爱坚韧、对大山大水无惧无畏的年轻人，面对危及群众生命财产的汹涌山洪，义无反顾投入到抢险救灾之中……
1965年6月4日，吉首矮寨苗族群众正欢庆端午佳节，却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滔滔而来。
峒河里汹涌的洪水，已把矮寨大队的拦河坝靠北岸的一角冲垮，拦河坝旁边的三亩多稻田被冲坏。洪水越来越猛，第二生产队有三户社员的房子和一个染坊，也有被洪水冲掉的危险。
下午三点多钟，矮寨公社迅速组织干部群众，奋力开展抗洪抢险。当时情况危急，必须派一些会游泳的人泅到河中，把没有冲垮的岩坝从中央拆开一个缺口，让出一条水路，以减轻洪水向已经崩塌处冲去的压力；同时，还准备在崩塌的地方牵拉铁丝，安塞木料，以拦水护坎。
当时，罗秀麟恰好从岩科寨来到这里，在这危急关头，他果断站了出来，一到岸边，便脱下衣服，毫无怯意地跃入滚滚洪流。
“河水又深又急，他会水（游泳），但不熟悉我们这里的水况。”78岁的矮寨镇矮寨社区居民张宗智回忆，“同时下水的还有几个本地人，他们绕着圈安全游上了岸。”
激流很快把罗秀麟从坍塌处卷入巨浪，使他失去控制能力，洪水一直把他往下游冲去，又一个浪头打掉了他的眼镜，他尚未来得及游向岩坝，头部就不幸碰撞到水中暗礁。这个勇敢的青年，没于这场无情的洪水中。
罗秀麟被冲走后，马上有两个同志不顾危险，在洪水中对罗秀麟进行抢救，岸上的人也焦急地跑到下游去接应。村民向清富和罗秀麟一起跳入水中，因他熟悉水况自救上岸。向清富回忆，当时峒河洪水暴涨，见罗秀麟在水中挣扎，岸边一村民还伸出竹竿施救。
但，水势汹涌，约30分钟后，才在离坍塌处2公里远的平滩桥下把罗秀麟找到。
罗秀麟停止了呼吸，但心脏还在微微颤动，大家一边联系救护车，一边组织抢救。尽管医院组织了全体内外科主治医师和省医疗队的医务人员尽最大努力抢救，不幸的是，罗秀麟因头部受伤过重，抢救无效，于下午7时牺牲。
罗秀麟牺牲后，6月6日，湘西州在矮寨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时任州委副书记、州长石邦智参加追悼会，他号召全体干部和社员群众向罗秀麟同志舍身抢险、为人民利益而死的革命精神学习。7月21日，湖南省人民委员会追认罗秀麟为革命烈士。
从此，罗秀麟长眠于湘西苗乡大地。
56年，罗秀麟烈士深情守护着苗乡儿女，但他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和家人失去了联系。
一份千里寻亲的殷殷之情
2020年初，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罗振荣老人闲居在家，开始着手整理先辈留下的遗物。他一件件翻过去，仿佛打开了家族的悠长岁月，而当他的双眼落到小叔叔罗秀麟追悼会的照片上时，心里却涌出一阵酸楚。
“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爷爷奶奶也吃了不少苦，小叔叔牺牲后，全家人只好把对小叔叔的思念压在了心底。”对于罗家人来说，最深的遗憾，在于50多年来，一家人都没能来湘西祭奠亲人。
“50多年了，小叔叔独葬于异乡，亲人无法祭奠，心里头想起来都不好受。”罗振荣老人再度哽咽，平复心情后给记者道出寻亲的初衷，“如今，先辈们都已过世，我也上了年纪，我想早日完成先辈们的遗愿。”
遗憾的是，根据当时的照片，看不出罗秀麟下葬地点，祭奠也无法付诸实施。
于是，罗振荣通过中华英烈网，从烈士名录里查询到罗秀麟烈士的事迹，但事迹记载简单，下葬地点更是不详。万般无奈，2020年8月初，他查询并拨打吉首12345市民服务热线，求助寻找罗秀麟烈士的陵墓地址。热线将罗振荣的求助转交吉首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具体办理。
接到老人殷切期盼的电话后，吉首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由一名副局长带队多方调查寻找。在矮寨镇，当地人并不清楚罗秀麟烈士陵墓所在。据推测，依当时的惯例，可能安葬在吉首市花果山上。该局于是在花果山上寻找，结果仍令人遗憾。
虽然几处受挫，但罗振荣没有放弃，让亲人魂归故里的想法迫切而又强烈。
罗振荣老人又查询到罗秀麟生前所在大学——中南民族大学联系电话。2020年9月5日，他致电中南民族大学，希望学校帮助寻找相关档案。中南民族大学档案馆迅速查询学校档案资料及《中南民族大学校史（1951-2011）》，也仅查到罗秀麟烈士当年参与吉首矮寨抗洪救灾的记载和《团结报》1965年6月25日曾报道过这一事迹。
《团结报》当年的报道中，也没有记载罗秀麟烈士陵墓的详细地址。于是，本报记者继续深入矮寨镇，向上了年纪的老人寻访。大家对这位上海来的青年印象深刻，但其墓地却并不知晓。张宗智表示，当时在矮寨举行了很隆重的追悼会，不过墓地应该不在矮寨，因为大家从来就没听说过。
与此同时，上海市静安区退役军人事务局也积极帮助罗振荣老人找寻到关于罗秀麟烈士的档案资料。
“即使无法找到，也希望能重建陵墓。”罗振荣老人抑制不住对亲人的思念，他说，“小叔叔当时还没有结婚，无子女。我想尽自己的能力把小叔叔接回来，和上海的亲人‘团聚’。”
时隔56年，行政区划发生变化，知情者也越来越少，罗秀麟烈士坟茔难以寻找。根据罗振荣老人的意愿，吉首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向上级部门汇报后，于今年3月25日为罗秀麟烈士在吉首市大坡烈士公园重建陵墓。
由于政策原因，罗秀麟烈士陵墓未能迁入上海，但罗振荣老人表示：“后人总算有了一个祭奠之处，家人们感到十分欣慰。”
英雄虽逝，但精神长存。清明节，吉首市小学生来到罗秀麟烈士陵墓前，为烈士献上鲜花，寄托哀思。罗秀麟烈士长眠于湘西，他的精神将在湘西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