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物质总以时间和空间的形式而存在。作为抽象情感状态的乡愁,因为有了“家乡”这一具象的依托与负载,得以在时间中流溢,在空间里充盈,进而让敏锐而高明的作家借助于乡愁的时空叙写以完成对乡愁自由、便捷地表达,感染和启迪读者,优化文学的认识、审美和社会功能。麻胜斌先生于今年4月30日在《团结报》“兄弟河”刊登的散文《魂牵梦绕是两河》,对乡愁的时空叙写就很值得肯定。
“两河”是作者的家乡,“小”是其空间上的显著特征。文本伊始,作者对“两河”就作了这样的空间定位:“两河,湘黔边界的一个小地方。”之后又写到:“两河,小时候觉得很大,长大了觉得很小。”作者在“小”字前面特意加了一个修饰词“很”,否定了“小时候”对两河的空间错觉,强化了“长大后”对两河的空间认知。从整个文本看,作者对“小”的空间意象似乎格外关注。两河很小,院坝、火塘、木屋的“吞口”等又是“两河”中的更小者,作者对它们的记忆竟是那样的深挚和亲切。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即使对空间可能“大”一点的物象,作者也总是往“小”里去写。如“坟地”(不是坟墓),作者说它“像没人打理的老屋,一年年缩回土里”,“最后,和大地齐平”,竟“小”得失去了影迹。苗寨的“吊脚楼和木屋”,作者说它“大多退居山里”,而留出一丘丘偌大的水田,于比较中又小了起来。
那么,作者为什么这样有意识地强化着空间上的“小”呢?从心理学上讲,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它一旦与情感相结合,往往更愿意选择具体而微、习惯上称之为“点点滴滴”的小东西,更愿意选择美好的而过滤掉不快的人和事。正是这样,才有评论家说乡愁是对家乡眷念的情感。“眷念”这个词就很符合记忆心理学的实际。眷念情感在《魂牵梦绕是两河》里得到了充分表现。“两河”其实并不完美,它的不完美就在于它的小:“地方小了,见识也少……连想象都飞不起来。”“连想象都飞不起来”是多么的令人遗憾啊!大概还是因为小吧:“前些年撤乡并镇,两河乡并入民乐镇”“本来人就少的两河小街就更加冷清”了,两河行政区划的变迁意味着家乡概念外延的改变,理当惆怅。因此,这两处对家乡的记忆应该说是真正的“愁”绪,而作者的“愁”却缘于一个“爱”,即没有对家乡的爱也就没有对家乡空间“小”的遗憾和行政变迁的惆怅,地地道道地一边愁着,一边爱着。不过,在作者的心底留存最多的还是两河的美好,以及对两河美好的无限眷念,真正是小小的空间里注满了甜蜜的割舍不断的乡愁。作者写到:“在两河老家,有些东西……可以传染的。”“哼小曲”如此:阿妈哼了爸爸哼,然后“老曲儿顺着和风,穿过暖阳,飘到我的耳边来”;甚至打哈欠也如此:“绣鞋垫的阿妈用左手捂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几乎是同一时间,抽纸烟的阿爸张开嘴巴,哈了一下。紧接着,哈欠传到在一旁做手工的女儿……”“传染”一词反映的是心有灵犀,休戚与共。而心有灵犀、休戚与共不正是交流沟通者所渴望和追求的理想状态与和谐情境吗?可以说,有了“传染”,家成了一个小而温馨的家,两河成了一个小而值得眷念的地方。这样的家乡一旦远离,谁又不会生出浓浓的“乡愁”呢?难怪随儿子定居沿海的一位老人在电话里向远亲发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的连连感叹!难怪当了三十多年“候鸟”的阿叔过年一进家门都要在火塘里“生一堆火”“像在举行某种仪式”,“并把两河当成了他的庇护地”!
阅读《魂牵梦绕是两河》,我发现,作者尽管叙写空间时着力于“小”,而叙写时间却又常常着眼于“大”,即有意放大着时间的长度。如第二节写到对两河的空间记忆:“小时候觉得很大,长大了觉得很小。”“小时候”到“长大了”的时段显然是大跨度的;第三节从“做晚饭”到“夜里,弯月爬过高高的枫香树” 的时间本来不算长,可作者用一个“爬”字,放缓了月亮攀行的速度,相对拉大了用时的长度;第四节“熬过最难熬的寒冬走到新年”,“熬”和“爬”几乎异曲同工,所谓“欢娱知夜短,寂寞恨更长”讲的就是这种心里感觉;特别是第五节描写外出打工的阿叔,作者用了“三十多年”“大半辈子”等词语往大处夸写。等等,不一而足。
为什么作者要这样处理时间呢?大约乡愁的形成和深化是基于远离家乡的时间长度的,就像空间上的需要“远离”一样。远离家乡的长度不够,我们固然可以写关于家乡的文章,但写进文章里的情绪可能是爱和喜悦却不一定是乡愁。如第二节里作者对两河的空间感觉就有“小时候”和“长大了”的差别,这个差别其实揭示和强调了对家乡的认识存在一个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过程。“小时候”的作者是不会有乡愁概念的,也许还是喜欢和自豪哩。然而“长大了”不仅意识到了两河空间上的小,而且还意识到了这种小限制了自己的成长和发展,从而沉郁的乡愁也就在心底积淀并涌流了出来。作者“辛酸地笑一笑”的描写里包含了多少遗憾和无奈啊!与此不同的是,作者写院坝月亮攀行的过程用一“爬”字,就像小说的延宕手法,有意地化短为长,延长着家庭歌声,彰显着歌声的传染性。这无疑是最美好的家庭生活,是值得回忆和眷念的。阿叔应该是《魂牵梦绕是两河》里乡愁的最有感触者。首先他远离家乡,具有乡愁生成的空间前提,并且他也一定感受过外面物质世界的精彩和繁荣;其次,他远离家乡的时间足够长,具有生成乡愁的时间基础,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他一定沉淀和过滤过对家乡的温馨记忆。阿叔的乡愁在文本里的确是最沉重的。这种沉重不仅仅表现在阿叔每年回家都得第一时间在火塘里升火,“像举行某种仪式”;更重要的是表现在“打了半辈子工,让城市掏空了身体和年华”还是“没在城里扎住根”的辛酸和悲情上,所以他只能“把两河当成了他的庇护地”,而两河也一定愿意做他的庇护地的。
《魂牵梦绕是两河》是一篇关于乡愁的散文,乡愁的时空叙写让这一情愫得到淋漓尽致、事半功倍地表现。读着它,仿佛甜而有些涩涊的乡愁从两河的上空飘来,飘进心里,软化着自己对故乡的丝丝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