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继刚

一

五月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禁不住对你的思念，于是，便打着雨伞来看你了。

在雨点刷洗的朦胧里，你的身子如乡下女人黝黑的膀子，那是桐油漆刷过的爱恋。枝上的新叶交织着老叶儿，也一并绿得发亮，绿得夺目，绿得那么多情。

告别了四月的花事，你用成簇的洁白的花朵孕育出了一个个生机勃勃的生命。这些枝头上如花椒、如樱桃、如车厘子大小的鲜绿果儿，一定是你和春天恋爱后的结晶。

在高高的浓密的叶丛间，几颗金黄的如小西瓜的老柚子还不忍离去，那是对你深切的依恋和多么痛彻的不舍啊！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我的视线和思绪在注目你的雨丝里渐渐地变得迷离了起来。迷离间，我仿佛来到了戴望舒笔下的那条雨巷，我还隐隐约约地看见你撑着油纸伞欣欣然地飘了过来。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你了，虽然你只是一棵树，一颗生长在乡村校园里的老柚子树。

二

你可曾记得我的多情？

去年的秋天，我带着孩提般天真的梦想走进了这所小学。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校园里的枣儿熟透了，一树枣红惹人馋。继而，金桂、银桂争奇斗艳，吐金纳白，满园幽香令人醉。在尝枣赏桂之闲，我还在校园里这一僻静处发现了你。

呵，那时的我，如少男少女初恋般的冲动，奋不顾身地走进了你。来到你的臂膀下，只见你一桩凸起，巍巍然从土层里冒了出来。树桩凸起处，四根主干如四胞胎兄弟撑天而立，满天枝叶织成了一把巨伞，织成了一方绿色的天，也笼盖着一方葱郁的地。我呆呆地站在你身下葱郁的地方，在阳光穿过枝叶斑斑驳驳的缝隙里，我看到了许多垂垂累累、青青翠翠的果儿。这些果儿如垂吊着的小南瓜，它们在秋风中摇摇摆摆，蠢蠢欲动。

课余闲时，我时常搬起小木凳来到你的护荫下捧书孤读。我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你的枝叶和书上的纸页告诉我：人，应该追求理想，应该不懈地创造生活、赞美生活，为美好的生活而歌唱。我读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你枝尖的柚子和指尖的文字启发我：写作者，应该追寻信念，应该亲切地走进人民、贴近人民，为大地和人民而歌唱。

当然，我还相信分享和成长的力量。我时常带着学生搬来书凳，在你的阳光缝隙里开展别样的语文课堂。有时候，我和学生们读着《走月亮》和《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课文；有时候，我们读着“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和“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的唐诗佳句；有时候，同学们把凳当桌，就以《柚子树下》为题，一边打量着你的模样，一边书写着有趣的故事。我想借助于书本和文字的力量，在颗颗童真幼沃的心里种下一棵茁壮的柚子树。

三

是秋风催熟了各色树上的果儿，又是冬风把你成熟的柚子送到了我们的手心里。

在冬风送果的季节里，你滋养的柚子变得饱大滚圆了，它的颜色也金黄橙黄一般。远看近看，满树满枝像是缀着一个个黄色的灯笼。

课间，老教师陈捎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对准着这些又大又圆的柚子一捅，柚子便顺着枝叶咕咚一声落地了。一名腿长的男生快步跑到了树下，抱回了这颗滚落的柚子。

老陈用水果刀熟练地削去了柚子薄薄的皮儿，还用手指头剥掉了柚子雪白的海绵质。突然，柚子晶莹透亮的囊瓣便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看着直让人口齿生津。老陈把柚子掰开后，一瓣一瓣地分给了围拢过来的学生们。末了，她把手心里最后的一瓣柚子递给了我。老陈说，你也尝尝这柚子的味道。

我接过柚瓣，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瓣衣，然后，我慢慢地把剥好的柚囊放进口腔内。一时间，是酸、是涩、是苦、是甜的味道混合体不住地在我的味蕾里跳跃着。孩子们也是，摇头的、晃脑的、吐舌头的，还有用舌头舔着嘴唇觉得没吃够的。看着大家吃柚的滑稽状态，老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她还讲述了一个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

四

“假如柚子树活了，你就留下来，嫁给我；假如柚子树死了，那是我俩有缘无分，我就送你回城回家。”

老陈说，40多年前，一名叫佑的男青年携着女友来到了这所偏僻的乡村小学。看着校园里干打垒的教学楼和铺着山花野草的泥巴操场，女友伤心流泪了。女友说，过完这个冬天，她就要回城里去了。

在一个寒风呼啸、雪花飘飞的日子里，佑从老家挖来了一棵拳头粗的柚子树苗。回到学校后，他在校园一角的雪地里刨出了一个土坑，然后信誓旦旦地种下了年幼的你。

“大冬天种树，能活吗？”女友拥着佑失声而泣。

熬过漫漫的长冬，一抹早起的春阳突然唤醒了校园里枯黄的野花野草，也成全了佑对美好爱情和美好生活的愿望。走过寒冷残酷的冬日，你竟然悄悄地发出了一枚希望的新芽。

啊，这真是奇迹啊！佑迫不及待地摘下了这片新嫩嫩的叶子，跑到了整理行装准备回城的女友身边，他无比激动、无比兴奋地向女友跪了下来：“亲爱的，柚子树活下来了，你不能走了，你必须嫁给我了，请你收下我这片充满爱意的叶子吧！”看着春风中抖动的叶子和一颗火辣辣的心，女友突然放声痛哭了起来。她的泪水浇灌着你新嫩的叶子，浇灌着一颗苗族青年滚烫的心，也浇灌着苗乡温热的校园。那一刻，你一定也觉得自己无比伟大，无比幸福，是吗？

五

后来，你在校园的欢声笑语里一年一年地长起来了。渐渐地，你的枝头还悄悄地绽开了几朵羞涩的花儿。每一次开花，你的花朵都洁白无瑕，娇艳无比。在你开花的日子里，整个乡村校园都沉浸在柚花清香的世界里。更令人期待的是在你的果儿成熟的季节了。课余时间，佑老师总要捎来一根长竹竿，把你的果儿捅下来，然后无比幸福地为妻子剥柚子，一瓣一瓣地喂着妻子吃。当然，他还不失情趣地逗着妻子：“假如你当初回城，这辈子怎能吃到这么甜的柚子呢？”

再后来，干打垒的教学楼被推倒了，泥地操场被硬化了，学校还新建了漂亮的教学楼。新学校建好后，学生和老师也渐渐地多了，你也越长越大了，果儿也越结越多了。每年柚子成熟，打柚、剥柚终究成了佑老师的专职工作。他不仅剥给妻子吃，剥给老师们吃，他还剥给学生们吃，他想把这份幸福和甜蜜传递在每个人的心间。

60岁那年，佑老师退休了。那一天，剥柚子的是老陈。老陈说，佑老师为大家剥了一辈子的柚子，她也想为佑老师剥一次，也想把剥柚这项工作继承下来。

天意弄人，病魔无情。那天深夜里，回到老家的佑老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享年60岁。

老陈说，第二年春天，你竟然开了满树满枝的花朵，然而最后却只结出几个孤单单的柚子。奇怪的是，你的这些果儿还没长到成熟的季节，竟然一个个都枯萎落光了。也许，你也是有灵性的，这满树的花和掉落的果都是你在祭念种柚的人。种柚的人死了，你势必也伤心欲绝，痛苦万分。

第二年，倔强的你又开花又结果了，可是果儿的味道却变得五味杂陈，酸甜苦辣涩都有。有趣的是，不同的人还会吃出不同的味道来呢！

六

亲爱的，如今，佑老师走了，老陈也即将退休了。可是，校园里的钟声还是一如既往地响着，这是校园的使命。和你有关的爱情故事，校园里的老师们还将一如既往地讲述下去，这是老师们的使命。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给我们送上成熟的果儿，那是你的使命。

亲爱的，从今往后，就让我们相伴相依，不离不弃，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