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萍
夏日上午,晴空万里。到办公室加班一个多小时出来,发现天色阴暗,空气凝重,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我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风就像从某个高处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着灌进了狭长的街道,将路边的广告牌、住户晒的衣裳揪得四处横飞,呼呼作响。随后,大颗大颗的雨点就像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滚下来,打得人心惊。雨点儿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没几分钟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雨。
“行雨!”我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阔别已久的词汇来。
这个“行雨”,是湘西特有的方言词汇,有别于《西游记》中的龙王“行雨”。龙王“行雨”的“行”是动词,指施用法术,呼风唤雨;湘西人说的“行雨”的“行”则是形容词,指雨下的时间不会太长,过不久就会停歇。这种雨,官方的叫法是“阵雨”。不过,与“阵雨”相比,“行雨”不仅指出了雨持续的时间,也生动地描摹了夏日阵雨的动态——如果你曾在乡间生活,并且有心观察,一定知道夏天的雨经常会从这个山头下到那个山头,从这条田埂下到另一条田埂,就像在大地上闲游漫步——这样生动形象的词汇,也只能在广袤的原野之中,由深谙自然变化的人们口中道出。
古人将大暑划分为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作为一年中日照最多、气温最高的季节,大暑期间也是雨水最为丰沛的时期,有一些其他季节难以见到的奇观:“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指的是夏天的雨来得很突然,方才还是晴空高照,转眼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东边日出西边雨”,则是指夏雨的地域很窄,这个寨子大雨倾盆,旁边那个村子也许就只落了零星的几颗雨点子。还有罕见的“太阳雨”,头上乌云密布,雨帘如柱;旁边,艳阳高照,金灿灿的阳光斜射过来,将淅淅沥沥的雨水映照得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小时候,漫漫夏日中,我最爱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看雨。
通常是慵懒的午后,躲在屋檐下乘凉,或者赶着牛儿在山坡上吃草。本来,天气就像小学生作文里写的那样:“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一股悠闲自在的样子。忽然来了一阵奇怪的风,天空的秩序被打乱了,云到处乱飘,黏在一起就不再分开,越积越多,越堆越厚,黑压压地盖住了半边天。四处都弥散着一种大雨将至的特殊气息,草木、庄稼全都一动不动的,只有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聒噪。正在田野里劳动的人们慌了:陈年的谷子翻晒在坪坝上,过冬的棉袄晒在竹篱笆上,瓦上簸箕里的豆酱只要几个日头就晒干了,淋了雨可怎么得了!人们连忙放下手里的伙计,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搬下簸箕,抱回棉衣,再手忙脚乱地拿谷耙、箩筐、撮瓢(湘西一种木制的劳动工具,有些像瓢,但形长而前留豁口),马不停蹄地将谷子耙成一堆,扫到一起,飞快地装进箩筐……有的时候,谷子刚好收完,雨就下过来了;有的时候,谷子还没有收完,雨就下过来了;也有的时候,谷子收完了,雨却只打了个转转就扭头走了,像是故意来和人们开个玩笑。
行雨见得多了,人们也就有了经验:从南边和东边来的雨,一般比较大,下得到寨子里面来;西边和北边来的雨,一般都是虚张声势,响几个闷雷就走了,不用理他。还有更厉害的村民懂得看云的颜色、厚度、走势,推测雨的方向、时间和雨量大小,判断是否需要紧急赶回家,判断这场行雨能否缓解连日来的旱情。
只有不操心生计的小孩,才会没心没肺地看雨:行雨大多是从对面靠南边的山坡后面下过来的。山坡后面,远处的群山若是开始变白,就已经形成了雨。有的时候,雨会翻到那个山坡,先是派一些先头部队过来试探,一条条白线在蓊郁苍翠的山林衬托下清晰可见。渐渐地,见形势一片大好,白线就越织越密,形成了雨幕。对面的山坡在雨幕中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下,我心无旁骛地看雨:雨到对门的小河沟了,到杨家大田了,到了寨子前的公路上了……伴随着越来越响的哗哗声,大雨终于来到了眼前,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干得起灰的晒谷坪一会儿就淌满了水,狗尾巴草被雨点打得七零八落,屋檐水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湿气很快氤氲开来,暑气减退,清爽怡人……
这些年,离开了乡村,对于季节、气候的感应越来越弱。虫鸣,鸟叫,草绿,花开,叶黄,都感觉很遥远。只有对天气的感觉依然清晰,甚至会被钢筋水泥放大,冬天更冷,夏天更热。也曾矗立窗前,看夏日的雨在高楼之间一步一步地走近,又一步步地走远。站在高处,方知道那些风雨看起来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实际上只是局部云烟,该来的时候会来,该走的时候自然会走。
此刻,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街边看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盼。我知道,这只是一场过不久就会离开的行雨,风雨过后,又是响当当的阳光,看不到一丝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