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伟
他是三房人,是个木匠。门前有棵苍老遒劲的枣树,已经陪伴主人六十年。木匠姓刘,别人叫“刘师傅”,真名反倒不被人知。锯、挫、刨、削、凿、钻等技艺,都是他父亲教的。父亲跟祖父学的,祖父又是曾祖父教的……子承父业,代代相传。
刘师傅生于上世纪30年代,家里穷,没读书,不识字。
大凡木匠都很勤快。好吃懒做的,几乎没有。农闲时,他们翻山越岭,遍走四方。路过丛林格外警惕——常有野猪、豺狼和老虎。
木匠有点文化更好。破土、安马、发马、砍梁、画梁、上梁,等等,是要念祝词的。记不住咋办?“好脑子不如烂笔头”。刘师傅拿出泛黄的纸,从上到下、从右至左写满了白眼字。贺喜写喝喜、池梁当此梁、洞梁代栋梁……这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妨碍刘师傅成为技艺精湛的木匠。打家具,柜、桌、凳、盆、桶,等等,对他是小事。造木房子才是本行。
造木房首先要懂搭架子,承重的立柱、梁枋必须精心打造。架子搭好,房子完成大半。到了择定吉日,梁柱贴好红对子:“登柱喜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房梁正中悬挂“吉星高照”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喜庆满堂。
吉日卯时,天刚破晓。两个抬梁人踏上梯子,将梁木拉上中柱顶部,平放在穿枋。随后,刘师傅踏着梯子,上一步念一句:
贺喜主家一日早晨立栋梁。
贺喜主家两面起秀自兴旺。
贺喜主家三山钱财满富多。
贺喜主家四方财源往家滚。
……
刘师傅踏到中柱顶部继续唱道:
紫微高照喜洋洋,照到主家立华堂;
左边立了金银库,右边立了玉门仓;
……
坐着龙头出天子,坐着龙尾状元郎。
祝词唱完,鞭炮响起。主人跪于堂屋正中,扯开衣兜。刘师傅将九个糍粑,分三手抛撒,大声询问:“一手元宝送你儿孙满堂,要不要?”
主人:“要!”
“一手元宝送你良田万顷,要不要?”
主人:“要!”
“一手元宝送你富贵双全,要不要?”
主人:“要!”
最后,刘师傅将满篮的糖果,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抛撒。梁下早已站满了人,争抢着“上天的赐福”。
这样的欢快场景一年难得碰上几次。因为这地方处于山间峡谷,小溪绕寨而过。别看它小,夏季常打烂田地。村民们可苦了!有年八月,浊黄色的洪水翻堤入田,水稻颗粒无收,木房摇摇欲坠。水退之后,刘师傅早出晚归,修好这家修那家。
刘二是出名的穷,房子再不修就塌啦。仅他家,刘师傅修了四个多月。不管吃不管喝,每天工钱不超过两角,加上木料费,共付一百块。四十年前的一百块啊!
刘二拿不出钱,老是欠着。这地方有个风俗:兴过节前讨账。端午、中秋、过年三大节,当地人只重视过年。端午、中秋还没“过月半”热闹。更奇怪的是“过月半”选在五月十一、七月十一。盯着满桌子菜,刘师傅总会感叹:“原来地主都冇会呷得这么好!”两个“月半”时值年中,没啥收成,只能推到腊月讨账。
刘二似乎忘记欠钱的事了。刘师傅呢?虽是好木匠,能开料、会算工,但拙于言词,口才一般。除说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之类,平时老是闷声不响。过年前开口讨账更难为情,刘二几次都答得含含糊糊。
时光倏忽,一晃十年。挑得百斤、走得百里的刘师傅老了,脊背有点佝偻,干木工活气喘吁吁。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虽汗流浃背,但越干越精神。不幸的是耳朵也聋了。别人说东他说西,别人讲吃饭他讲喝水。
一个闷热的夏天,几个年轻人打开涂着红油漆的木箱子,里面的角尺、锯子、刨子、锤子、凿子、木锉、牵钻、墨斗、斧头,等等,摆放整整齐齐。真是个宝库啊!“这叫什么?”“怎么用?”……刘师傅懵懵懂懂,答非所问。“咔嚓——轰隆——”刘师傅说:“响炸雷了!”这回倒听得真切。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可惜不喜欢木工,也不做田挖园。这活太苦太累了。不学点木工,不栽秧种菜,好田好土没管理,怎么过日子?刘师傅有些生气!后来,孩子们去了城里,开店子、搞装修、带游客……四季忙碌,难回几次。
有一年,刘师傅听说不用给国家交公粮。“农民不好好种田,大家还有饭吃。现在连公粮都冇要交,国家这么富裕有钱啊?!”他觉得不可思议。也难怪,皇粮交了两千六百年!
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用砖块、水泥、钢筋、玻璃建成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耸立。他家的杉皮木板房也被拆掉,在原址改建为三层楼房。刘师傅叹道:“现在造房子又快又宽又亮!”
新造房子虽好,但不用梁木,上梁歌无法唱了。刘师傅有些寞落,如同门口的枣树。那本泛黄的册子被拿出来、放进去,又拿出来、放进去……他独自念着祝词,不知不觉迎来九十岁生日。做寿当天,儿女、孙子孙女、重孙子孙女来了,外孙子孙女,侄子侄女、侄孙子孙女、重侄孙子孙女来了……满满的十二桌!
意外的是刘二也来了,还送个两百元红包。刘师傅,欣然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