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在野牛寨,每家人的墙角都会放些陶制的坛坛罐罐,里面封存着酸萝卜、酸藠头、酸辣子、苞谷酸还有鲜美的酸汤。坛子大多为水封,坛口下边有一个储水圈,往里面倒上水,再盖上陶盖,爽口的酸味就独自在坛子里发酵了。安静的角落里,水封圈时不时会传来冒气泡的声音。
寨子人大都向往寿终正寝。油尽灯枯的老人在家终老,办的是喜丧,酒宴上,这几道菜是少不了的。寨子人打开坛坛罐罐,用酸辣子当佐料炒农家肉,用苞谷酸蒸扣肉,用酸菜打海带酸汤,菜式爽口开胃,油而不腻。若是有非正常死亡的,寨子人的说法是让风吹熄了生命的火焰,就视为不吉利。家家户户都会把酸菜坛子拿出来,里面的东西全部倒掉,烧一把干稻草丢进坛子里,让坛子过火,盖上盖子闷一段时间烟,开盖清洗后才能做新的酸菜。
寨子人敬畏火,认为坛子得过火才能辟邪。孩子们一玩火,大人马上会骂,说玩火的孩子晚上会尿床。清晰记得,我是一年级的时候学会写“火”字,不过不是在学校会,而是赶场时在两河街上学到的。
两河小街有座半月形石拱桥,往民乐方向走的那头,有位帮人算命测字的老先生一到赶场天就来摆摊。赶场日,我常往老先生的摊前走。老先生帮人看面相时,别人脸上的一颗痣,他都能说一大堆,拿人家的生辰八字推推算算,从人手上致密、弯曲和交错的掌纹预测命运。这些神秘而玄奥的东西我不信,也不感兴趣,我只喜欢看老先生破字。老先生像个玩文字的魔术师,把汉字的偏旁笔画拆解破开,并一一解说。
那天,来算命的人拿起笔,在算命摊上的红纸上写了一个“火”字。当时,一年级刚学数字,拼音和简单的汉字,还没学到“火”字,我自然不知道那个字叫“huǒ”。老先生拿起字,捋一捋下巴的山羊胡子,不紧不慢地破起字来。他左手扶老花镜,右手拿起笔,在纸上边写边讲:“你仔细看这‘火’字,‘人’在中间,左右各一点,像不像人的两肩和头上升起三把火焰?”众人听了,连连点头。顿了顿,老先生继续说:“火焰的高低和明灭与人的健康和生死有关,这三把我们看不见的火焰会伴随着人的一生。”
回学校上课,老师教到生字“火”时,我一下就会默写了。小时候还觉得人类顶着火行走在大地上,多像夏夜飞舞的萤火虫和夜空里闪烁的星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从背后突然拍人家的头部或肩膀,怕把别人的火给拍灭了。寨子里若是有人受了惊吓生病,人们便会认为三把火中的一两把熄灭了,要叫“八代”法师来加火,火焰高了,人的精气神才能恢复。
如今,我也没信老先生的破字算命,只惊叹于汉字造字的精妙。区区一个“火”字,竟然藏着生命的真相。繁衍续香火,人死如灯灭,人生如火,这些比喻最恰当不过了,我不由想起了阿婆的晚年。
到了晚年,阿婆特喜欢找柴,哪怕家里不缺柴烧,只要能动,她每天都要到山里转转,捡拾一些柴禾回家。阿婆找柴没带柴刀,别人砍柴,她是耙柴。
八十多岁的阿婆又背起背篓出门了。她手上拿了根竹耙,竹耙用来耙柴,也可以当拐杖,支撑她蹒跚的步子。出发时,阿婆的空背篓里只装一根用来捆柴的绳索。绳索是用孝帕布做的。寨子里有老人过世办喜丧,后辈要戴孝,需扯一节白布盘在头上。办完丧事后,孝帕布人们一般会留着,阿婆就攒了不少,常拿这些白布剪下来缝缝补补,或撕下来做绳索捆柴。
松林很密,林间铺满了柔软的马尾松针。阿婆把背篓放在山间的一小块平地上,拿着竹耙埋头在林子里耙着。枯黄的松针在阿婆的竹耙下不断堆积,耙着堆着,堆成了一座锥形坟墓的样子。
松针是很好的燃料,用来引火最好不过了。清苦的日子里,阿婆很珍惜火柴,不肯轻易划一根,火柴盒都是贴身带,用体温烘着煨着,保持火柴干燥。为了节约火柴,每次烧完火,阿婆就用草木灰将火子盖好,等下次烧火时再把火子刨出来。
阿婆折两根细枯枝,像握筷子夹菜一样,把灰里的火子夹起来放在一小撮干燥的松针上,然后鼓起腮帮子,小心翼翼地吹,吹着吹着,干柔的松针就被火子点燃了。松针点燃散发出来的青烟熏到了阿婆的眼睛,阿婆揉揉眼,将火送入灶膛,一顿可口的柴火饭就这样开始了。
我当时虽小,却能记得阿婆背柴的样子。阿婆单膝跪地,后背贴紧竹篓,双手穿过背篓的两个背带,让竹背带紧紧地勒在她的双肩。阿婆要背柴起身了,跪着压低重心的阿婆试着站起来,两只枯瘦的手握着竹耙拄在地上。阿婆手脚一起发力,背后的柴动了动,没能背起,阿婆再用力,背篓依然是动了动,没能背起……
也不知试了多少次,花了多少力气,阿婆将柴背起来了,她弓着背,拄着竹耙颤颤巍巍地穿过林子,向通往村庄的山路走去。
阿婆年纪越大,越要找柴。相信人有三把火焰的阿婆,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寒冬,身上的火焰无法温暖到她的身体,她需要柴火燃烧的热量来暖身。
阿婆靠近火塘坐着,火塘周围,坐着她的儿辈、孙辈。孙儿们年纪小,火焰高,在火塘边坐不住,时常跑到屋外玩雪,玩出一身热汗来。火塘边有一个叫“夯告”的地方,那是苗家供奉祖先的位置。这里的苗族人没把先祖供于高高在上的中堂,而是把“夯告”安置在木屋的中柱旁,在那个离火塘最近的地方。阿婆看看火塘,再看看儿孙,转而看向“夯告”,她头顶上仿佛有盏如豆的火焰在晚风中摇曳。
人要独自面对生命里的风霜雨雪。在人的最上方,头发最早感受到打霜和落雪的白色和寒冷。年岁一高,发丝染上霜雪色后,人身上的热量开始被逐渐吞噬,进入寒冬的生命之火日益式微,缩成一盏孤灯一个人抵御,延续着一个人的风烛残年。
阿婆一生所背负的重量大都通过背篓传递。若人真有传说中的三把火,左右肩各有一把,那么,背篓的重量恰好勒在阿婆的双肩。阿婆一生负重,重压之下,背早就佝偻了,双肩的两朵火焰或许早已熄灭,只剩下头顶的那朵了。
天冷的时候,阿婆会拿出她那青色的苗头帕,一圈一圈盘在头上,包得像个暖窝。阿婆头顶的那朵火焰像风中的烛火,在这个温暖的窝里点亮着。虽然有苗头帕呵护,阿婆头上的火焰肯定也小了,弱了,火的温度已经无法融化岁月掉落在她发间的霜和雪,霜雪在阿婆的头上越积越厚。
阿婆说,呼吸是生命火焰的风箱,一呼一吸就像风箱一拉一推,风箱一动,就会助燃火焰。若是没风箱助燃,生命的火焰也会随之熄灭。人们通常会拿手指靠近鼻孔下的仁中,从鼻息来探人的“风箱”是否还在拉动。若气息全无,意味着人的生命火焰熄灭了。
阿婆坐火塘边,度过了很多个寒冬,可柴火的温度依然暖不了那些如夜幕一样降临的寒冷。守护生命,就像守护着风中的火焰,阿婆那盏烛火般的孤焰无法照亮她的整片天,她得一个人承受寒气慢慢冻彻。一个冬天,火塘里的柴火依然旺,像雀儿窠一样保暖高盘的苗帕依然包在阿婆的头上,可阿婆头顶仅存的那盏烛火还是熄灭了。
生命的三把焰火都熄灭后,每个离开的人都是冷的,哪怕经历火葬场熊熊的大火,也无法让那盒冷冷的骨灰暖过来。阿婆过世后,长眠在那片她常去耙柴的松林里。担心阿婆冷,树林在她的坟头铺上了厚厚的,柔柔的,暖暖的松针。
油尽灯枯后,如灯盏的村庄又添上新的灯油,换上新的灯芯,寨子里的烟火还在继续。除夕日,寨子的火塘会烧上旺火,柴火从旧年夜一直烧到新年天明,年年如此。身上带火焰的村里人点上灯,把燃烧的灯火放在逝者的墓碑前,放在家里的“夯告”前,放在村口的土地公婆前,放在庙里的菩萨前……入夜,天空一条星河,大地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