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春

我是在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上看到鲍尔吉·原野这个名字的，他的获奖作品《流水似的走马》里每一篇文章都散发着淳朴迷人的气息，它们像一只只温暖的大手，牵引着我，走进辽阔神奇的蒙古大草原。

打开书，“长生天保佑诚实和善良的人。”小小的一行字占领了整整一页纸。目光触及这行字，内心被它震颤一下。瞬间产生一种虔诚和神圣的膜拜之情。诚实和善良这人世间最宝贵的品质，值得人神敬仰。长生天，蒙古人心中的神，它是古代蒙古游牧民族的村庄故里，是他们的宗庙祠堂。长生天是天地万物，是神奇美妙的大自然。

在第一篇文章《索布日嘎之夜：我听到了谁的歌声？》里读到了这样的文字：“清洁的生活产生清洁的语言。”蒙古牧民至今恪守成吉思汗规定的戒律：不许往河水里扔东西，不许在河水里洗澡和撒尿，河是母亲，河水是母亲的身体。诚恳淳朴的牧民们遵守着戒律，他们相信火和水是上苍给他们的最洁净赐予。他们多么聪慧，多么诚恳，他们的目光清澈，仿佛一块洁净的布，可以擦去“我”脸上的尘埃。他们即使是老人，也拥有孩童般稚气的心灵，这童稚的心灵让多少生活在喧嚣城市里的人们心生羞愧。

当经历了一场牧民们为“我”举办的篝火晚会之时，鲍尔吉·原野在歌声包围和火焰的照射下，忽然有了想当牧民的想法。在他看来，当一个纯粹的牧民远比当一个作家快乐。因为在旷野中生活的牧民，内心那么清洁，那么快乐。

正是这样的篝火晚会，让鲍尔吉·原野有了用诚实和爱记录展示这个民族的美好的想法，他决定用文学报答牧民们给予他的尊荣。

《火的弟弟》告诉我们，“蒙古人从小经历着时间的打磨，他们不爱说话。”“蒙古人不撒谎……他们小心翼翼地活在诚实里，他们没有可以欺骗的对象，你不能去欺骗山，不能欺骗河流和青草。”于是蒙古人更多的时候是与内心对话，“他们认为人无论说什么都是微末的，并不比大自然的风更有价值。”在蒙古人的脑海里从来没有“顽强、英勇、克服”这些词语，他们的古老词汇里是“忍受、顺应、努力”。蒙古人敬畏自然的神色那么虔诚。

蒙古民歌动人的地方之一在于它的悲伤。歌曲《诺恩吉雅》的主题不是河，不是马，也不是叫诺恩吉雅的姑娘，而是远方。蒙古人没有家，远方就是他们的家。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是祖先让他们去的地方。如今，草场被侵占，草原正在消失，唱着《诺恩吉雅》的歌声就更加悲伤。

《达那巴拉》也是一首悲歌，它把巨大的离别悲伤隐藏在平静的旋律和歌词里，将一场离别表达得痛彻心扉。

《乌尤黛》虽是一首情歌，却依旧让人感受到无比的悲伤。“它把人用语言说三天三夜还没说清楚的相思之苦用四个乐句就表达出来了。”清楚这歌曲里那个被爱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的悲伤与甜蜜。“如果我是一种蝴蝶呀，落在你的衣领上天天看着你，可惜我不是蝴蝶呀，眼巴巴看着你走远……”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绝望？

在牧区，除了人会唱歌，《山与树林的合唱》一样让人动容。“山比人更早晓通和声的唱法，歌的层次如山的层次，山坡上的灌木带、白桦林带和蒙古栎带是不同的声部。”

流云停住脚步，是因为它们在听山唱歌，山在唱、山洞在唱、白桦树在唱，落叶松也在唱……白雾飘过，山唱得是情歌，歌声沙哑，饱含深情。

不同的季节，山唱不同的歌。它唱给鸟儿，唱给田鼠，唱歌禾苗，唱给河流……天地万物皆有歌声，大山、河流、野兔、狐狸、花草、树木，它们跟人一样，有情感，懂歌声。

以草原为家的蒙古人懂得与世间生灵和谐共处的道理。即使是猎人，他们也是很有节制和自律的。他们从不打鹿，因为鹿有着“黑水晶一样的眼睛，那要喝多清澈的泉水，才有这么亮的眼睛。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世界的每一片角落都该是漂亮的。”

他们赞叹猎狗的机智，在乎已经被他们看作是家庭成员的猎狗的生命。为了不误杀猎狗，打猎很少带上它，要是猎狗撒娇跟来了，猎人就在山上转一圈带着猎狗回家了。

在猎人的眼里，老虎之所以为兽王，是因为它只吃干净的东西，喝干净的水，它不贪婪，吃饱了之后就睡半个月的觉，剩下的食物留给狐狸、獾子这样的小动物。没想到，在常人心中面目狰狞的老虎，在了解真相的猎人心中却是这样高大。猎人还知道，很多动物都是在饿了的时候才吃别的动物，不像人，有吃有喝还要上山打死动物，要它们的肉、皮、茸角，欲望的沟壑永远填不满。猎人的这番见解，应该是长生天赐予他们的智慧吧。

这个杀过黄羊、熊和豹子的猎人，内心其实是很愧疚的，他认为自己做过的这些残忍的事，足够他死上十回。他甚至会在打雷的时候，穿上最好的衣服，走到门外，等着雷劈。这个可爱的猎人，幽默里透着真诚的善良，他不为自己的行为狡辩，而是带着深深的罪恶感，希望得到神灵的惩罚。

猎人真的死了，平静地死去，没有被雷劈。朋友把他带到山上，让他和野兔、黄羊、狍子、野猪、猞猁一起，那是他的心愿。

古老可爱的民族，他们古老朴素的心愿，让我们敬仰，也让我们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