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 顾城《墓床》
生死与爱情一样是文学最重要的母题之一。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可见,生死毕竟是一个需要“知”的命题。王羲之说:“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兰亭集序》)似乎要把生死作出有效区分,以警示世人善待生命。史铁生说死亡“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秋天的怀念》),“节日”比喻既通脱豁达,又表现出对“死亡”的看重。最近再次阅读到当代朦胧诗派著名诗人顾城的诗《墓床》,不由得发出了“死亡”在诗人顾城的笔下竟是那样“豪华”的感慨。
“墓床”即“墓地”,而诗题拟制为“墓床”(谐音“木床”),可能在诗人心里,“死亡”不过是一个人从“生的床上”移到“死的床上”“睡眠”而已,并非什么痛苦和恐怖的事。顾城曾在他的《等待这个声音》一文里说:“那个时候,我们并不惧怕死亡,死亡使生命变得安静,使生命获得一个休息。”作为“唯灵浪漫主义诗人”的顾城这种由“活人”及“死者”的推想,体现了“以生人之心为死者虑也”(《吕氏春秋》)的理念,体现了对“死亡”这一自然规律的积极认识和应有尊重。
全诗八句,分成两个诗节。第一诗节侧重于墓床环境的美化式描写,第二诗节写“走过的人”对“墓床上的人”的议论。诗意的确有些朦胧,理解难免见仁见智。
写“墓床”当然得从“死亡”写起。诗人却没有毫无顾忌地使用“死亡”,而采用了“永逝”这一委婉说法。既然是“永逝”而非“死亡”,所以诗人“并不悲伤”。一个对死亡充满悲伤甚至恐惧的人,再美的“墓床”也不可能在他的内心生成美感。诗人顾城不是这样的人,因而他对墓床的美化式描写就显得自然而然、真实真诚。
“墓床”美首先表现在“松林”、“海”、“水池”、“下午的阳光”等意象美,明静而富有质感。“松林”是墓床“安放”的小环境。“松林”意象自带的郁郁葱葱感能让读者联想到清凉和幽静。“松”作为“墓”的陪衬物,似乎自古就受到诗人关注,较早地进入了诗歌意象群。南北朝《孔雀东南飞》“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苏东坡《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等就是其中的典型句例。“松林”所包含的文化心理,让读者形成深沉的阅读体验和情感碰撞。如果说“松林”只是墓床的“安放地”,那么“海”则既是墓床的“外饰”,又是可供观赏的风景。就风景的观赏性而言,“墓床”倒像一座观景台,“墓床上的人”也可据此欣赏大海的浩渺和变幻。而意象“水池”,与“海”原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换句话说,“水池”是由于观察位置由近及远的变化而形成的“海”的错觉。但是,不管怎么说,“水池”是“海”的远景,“海”是“水池”的近观,变化的形态丰富了“墓床”的外在美和多样性。我们不知道顾城和另一个诗人海子是否有过稠密的交集,品读《墓床》自会联想到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里的那所“房子”,虽然一个为“死者”所寄,一个为“生者”所住,而意境营构的某些同质性和神秘性真正匪夷所思!
“下午的阳光”如果在生者或者还存有某些惆怅,如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那么对死者呢?恐怕剩下的就只有“美好”了。意象“下午的阳光”恬静而柔情,总在欲落而未落、未落而似落之间给人以神秘的暗示。它不但把金子般的色彩洒进海(水池)和松林,让“墓床”及其周边环境金碧辉煌,温馨雅丽,而且“一点点”地跟着“我”,温情脉脉,宛如舞台上的追光灯,使“我”始终成为舞台上最为生动的主角而备受关注。
其次,“松林”、“海”(“水池”是海的另一意象形态)、“下午的阳光”等意象立体地占据着“墓床”的三个方位。假如把三个方位用线连接起来,则可以建构起一个立体而稳定的几何图形,“墓床”放在其中便具有“稳定”的意义。这种图形的建构美实在是诗人顾城的一大创造,反映了他对“死如秋叶之静美”的理解和推崇。其实我们应该发现,诗中没有出现“墓床”更没有出现“墓地”等词语,而是用的“愿望”。为什么要用“愿望”呢?简单地说用“愿望”代替“墓床”,就是用“温度”代替了“冰冷”,用“向往”代替了“抗拒”,诗人对“死亡”意义的透彻感悟也就在其中了。
第二诗节,从内容上看“永逝”者成了墓床的主人,他正接受着后人的评说。这里,诗人把“永逝”暗换成了“休息”。这一暗换几乎混淆了生与死的界限,充满了生命哲学况味。诗里的“永逝者”“我”确实只是“休息”,甚至连深度的睡眠都谈不上,因为“我”还可以听得到“走过的人”的议论。“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是这首诗最意味深长而难以理解的句子。两个“走过的人”说明来的人不少,而且是一批一批不断地来。那么,这些人是为什么而来呢?是为“墓床上的人”而来,还是为“墓床”地的风景而来?是专诚而来,还是偶然经过?的确扑朔迷离。我们认为,答案是可以多样的,似乎没有必要用一个结论框定阅读者的无穷想象。比如去凤凰沱江边的听涛山,就一定要分清楚是瞻仰沈从文墓抑或观赏听涛山的风景吗?在我们看来,沈从文墓甚至沈从文其实早已与听涛山融为一体,彻底回归了大自然。诗人顾城笔下的“墓床”和“墓床上的人”同样如此,它们跟松林、海(水池)、下午的阳光等自然景物完成了最终的融合,走向了“永恒”,实在无法也没有必要予以剥离。这大概才是诗人顾城对“死亡”的“唯灵而浪漫”的见解。
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弄清楚“走过的人”议论的具有内容。“走过的人”的议论只有“树枝低了”“树枝在长”两句,却形象蕴藉,足可思接千载、神游八极。先看看“树枝”。“树枝”是第二诗节的唯一意象,也是全诗的关键意象。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和人好像具有天生的亲缘关系。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议论“树”也就是议论“人”。其次看看“低”和“长”。“低”和“长”是对树亦即对“墓床上的人”的评价。那么,评价的可能指向有哪些呢?第一,可以是肉体和精神。哲学家告诉我们,人分为肉体和精神。肉体消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消亡。“低”隐含着肉体消亡或趋向消亡,“长”隐含着精神延续或重生。第二,可以是精神层面的二元评价,即“低”是批评性评价,“长”是肯定或褒扬性评价。人的一生做过不少的事,说过不少的话,这些事和话如何总得由后人评说。看来,“墓床的主人”尽管不是十全十美,倒也并非一无是处。第三,“低”和“长”还可以隐喻生者对死者记忆的消亡与保持。有人说,一个人真正死亡是从被彻底遗忘开始的。“低”代表记忆的消亡,“长”体现记忆的重生。总之,“树枝低了”“树枝在长”内蕴富赡,意境深微。而更有意味的是,对于“走过的人”的议论,诗人没有写出“墓床上的人” 的听后反应,留下想象空间。其实,应该也可以猜到:他是幸福的,他终究没有被人遗忘,他还被评价着和记忆着。同时,“低”和“长”是需要通过比较而获得的结论,这说明“走过的人”里有“新客”,也有“回头客”。有“新客”固然欢喜,有“回头客”更加欣慰。
顾城的《墓床》表面上为“死亡”谋划,其实诗中深含着对“怎么活”的慎重思考。一个人死了,有一块风景奇丽的安放地,有不少的议论者和记忆者,难道不是他的最后愿望么?而要实现这一豪华的愿望,应该“怎么活”的思考就显得必须、必要和弥足珍贵。
朦胧诗的解读并不简单,所谓“一篇《锦瑟》解人难”说的正是这种尴尬,但愿拙文的努力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