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良
时值盛夏,在猛洞河的一处水流极为平缓的河湾内,十几二十来块木排的排头一律齐刷刷地对着河沿且被粗壮的青藤系在岸边的岩石或树干上。一个个虎背熊腰浑身黑不溜秋的汉子们此时正赤身裸体人人手持三柱已点燃的竹香,站在各自的木排上,正容亢色地将目光聚焦在下游第一块木排上的那位脸上写满沧桑和凝重的中年汉子身上。这位汉子便是众人推崇的谙熟水性勇谋过人的放排领头人。此刻他正在组织大伙儿举行祭祀“三神”的仪式,只见他从酒瓶里斟满一杯酒,仰面朝天,右手高高地举起酒杯,声如洪钟高呼:“一杯酒—敬—天神。”话音刚落,众汉们便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持着三柱正冒着缕缕青烟的竹香,举过头顶,然后跪在木排上虔诚地三叩首。主持人将杯中之酒泼向天空,酒滴如雨珠般落在河面上,众人便起身。随着敬地神敬河神的口令,众汉们再举杯再叩首。
祭祀“三神”的仪式一结束,领头大汉声若洪钟大呼:“开拔了——”众汉们立马雀跃起来,一扫刚才那种庄重肃恭而神秘的神态,放肆地喊起号子来
“开拔了——”
“河里的卵哪——嗨哟,无人管哪——嗨哟!”
“河里的妻哪——嗨哟,无人欺哪——嗨哟!”
“闯险滩哪——嗨哟,莫畏难哪——嗨哟!”
……
领头的汉子在众人那高亢粗犷的号子声中解开系在排头的缆绳,再用竹篙在排头一拨,排头便乖巧地顺向水流。汉子撑着竹篙跃上木排,俨然一位出征的将军威风凛凛地站在舵位上,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前方。
紧接着其余的木排相继起航……
“田家少闲月”,农家人还未从浓浓的年味中缓过神来,便吃了正月十五的“爬坡肉”。闹完了元宵,一家老少趁着春耕春种尚早的空隙来到自家承包的山林里,当家的汉子抡起锋利的斧子间伐着一棵棵松树柏树或杉树。老人、妇人、小孩涌上去围着倒在地上的树木忙碌起来,他们有条不紊地除树枝,铲树皮。仅一袋烟的功夫,一棵茂盛的大树被弄得体无完肤犹如一条战败的巨蟒垂头丧气地躺在林中。
这是八十年代初期,正值中国改革开放伊始。猛洞河畔的农家人尚未找到致富的门道,只得靠山吃山指望着承包的那片山林支付日常的开销,便贩卖木材补贴家用。那时无公路,木材的贩运靠得天独厚的猛洞河水路的便利。
正当早稻拔节孕穗玉米吐丝时节,当家的汉子们在自家的屋头喝了几碗自酿的米酒,光着膀子在皎洁的月光下聚集在一起借着酒劲粗喉大嗓地而又不失和谐地商议着把林中的木材拉到猛洞河挨家排个序。虽然木材的水分蒸发了大部分,到仍十分笨重,得靠众人的力量将之运出山。拉动一根木头非得十人八人不可。当地人把用人工拉运木材的活叫做“拖木”。“拖木”的活计十分辛劳,为了提高工效,给谁家拖木得谁家供食三餐。三餐的酒肉管够。
一根根木头在众汉们的吆喝声中乖乖地爬到猛洞河里。木材受到水的滋润变得光鲜亮丽起来,犹如一条条鲜活的巨龙在放排汉子的驯服下温顺乖巧地排成两米来宽。汉子们一丝不苟动作沉稳而娴熟地扎起木排来:先在每一根木材的头部依次凿出三寸见方的洞眼,然后用韧性极强的杂木棒将木材通过洞眼一根根串联起来。紧接着在木排的头中尾部分别横一根粗壮的杂木棒,用硕大的青藤或竹篾将木棒和每根木材交叉捆绑系牢。然后在木排头部安装一支可以活动的舵杆木棹,形状如木船的桨片,但要比船桨大而长,通常以一整棵质轻的杉木为首选,将其根部劈成桨片,放排人靠它拨水和掌握航向。
就在扎木排的这两天时间里,汉子们的堂客们也没有闲着,她们备好油盐大米炊具以及棉衣斗篷蓑衣。在当家放排出发的那天凌晨,她们蹑手蹑脚地起床,生怕惊醒了正在酣睡的丈夫,去灶房蒸昨天晚上做到深夜的糍粑和准备一顿丰盛的饯行早餐,还有那坨必须要煮熟的五寸见方的丈夫在临行前祭拜祖宗用的五花肉。一切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条,也都是那么的从从容容。
“放排放排,人死未埋。”放排的风险极大,猛洞河畔因放排而命丧黄泉或终身残疾的不乏其人,作为放排汉的堂客也深知这一点,无一不为丈夫的安危牵肠挂肚担惊受怕。但在临别前给丈夫整理行当的时候,在递给丈夫竹篙的时候,她们总是克制着内心的恐惧不安佯装笑脸柔情似水,好让当家的无牵无挂地去,安然无恙地回。只是目送丈夫渐行渐远后,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从这一日起,妇人便掐算丈夫的归期,夜里常从噩梦中惊醒久久无法入眠。偶尔听到毛骨悚然的猫头鹰叫声和乌鸦凄凉的叫声便心惊肉跳。那年代,通讯不发达,只能望眼欲穿祈祷着丈夫早日平安归来。
猛洞河是酉水河最大的支流,从老司城沿河而下到王村(今芙蓉镇)有百里之遥。要拐一百五十九道弯,闯一百二十八个急流险滩。木排在汉子们的驾驭下,在这冗长、陡猛、弯曲的古老河滩上随着它与河底沙石摩擦发出犹如沉闷的雷声般的声音中疾飞。无暇顾及飞瀑流泉乳石满目的美景。既惊又险的恶滩有二十来个,最具代表性的是百余米长的“阎王滩”。它滩陡浪急,左右猛拐,暗礁四伏。放排汉需要眼疾手快、沉着冷静地摇舵掌控,稍不留神,木排便会因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撞在水中突兀的巨石上,顷刻间木排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断裂声中被击撞成无数碎块,放排人轻者被抛向天空重重地跌入水中,被水冲到滩尾。重者撞在岩石上一命呜呼!有歌谣为证:“木排到了阎王滩,九死一生鬼门关。”而有惊无险的要数“小山脚”了,木排经“白绸河”顺水而下,有一处十来米的瀑布,木排随着瀑布的水流直泻而下,扎一个猛子钻进了深不可测的“瓢瓜潭”。放排汉随着木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七八秒钟的光景,排头最先露出水面,像一条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鱼头探出来透透气……即使是放排人未站稳而落水也不伤毫发。
猛洞河的河谷幽深,即便是酷暑,到了晚上寒气袭人 。因此白天操控木排一概赤身裸体。若身着衣物很容易被河水浸湿,到了晚上就要遭罪了。他们用防水的塑料将衣物滴水不进地包裹起来在木排上固定下来 ,到了晚上休息时打开穿上。白天遇到沿河捶衣的妇人也不避嫌坦坦荡荡地与妇人搭讪,妇人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木排闯过了急流险滩,接下来便进入了水流平缓的深潭。这是放排汉子最为悠闲的时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他们卷起一袋旱烟,边抽烟边荡气回肠地高亢一曲,震得岸上参天古树上正拼命鼓噪的知了噤声默语,麝鹿则透过石眼好奇地窥探,而群猴却踏着歌声摇着树枝结伴蜂拥而至,它们聚集在离汉子不远的岩石上。
黄昏时,鸟雀归巢,河谷顿时寂静下来。只有那永不知疲惫的河水哗哗地奔向前方。一块块木排相继来到了事先约定好的有宽敞的沙滩或幽深的溶洞处靠岸停歇。放排人把停下来歇息叫做“弯梢”。先“弯梢”的汉子垒石搭灶,拾柴生火,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米饭来。后来的搭把手从河里舀几瓢水倒在锅里煮沸放进猪油、盐巴、海椒、花椒,以及堂客们备的各种食材。煮熟后围在一起大碗地喝酒,高声地交流着沿途惊心动魄的历练。然而也有短暂的沉默,是因某个伙计尚未按时赶到,大家尚未打探到详情, 揣测着会遇到何种境况。逆水而上救援需爬岩溜坎甚至某处断岩绝壁无法逾越加之黑夜确实难以施救,只能祈求“三神”保佑其安然无恙。
确实,未能赶到弯梢地点的汉子的木排跑离了水径已搁浅在暗礁上了,某几根木材已牢牢被暗礁夹住,已无法使它归向航道,只得把木材一根根拆下来重新扎起,这得至少花两天的时间,这样盘缠就不够了,前方会不会还有这样的霉运发生?经再三权衡便扯藤攀岩爬上陡坡寻住户人家求助。猛洞河畔居住着淳朴豪爽的土家族苗族人家,他们把放排人视为自己的亲人,热情地酒肉款待。主人劝酒夹肉,主客拉起家长里短,农桑之事,酒酣耳热相谈甚欢。放排汉若看到主人家有年轻小伙子或姑娘便询问起是否有婚约,若无,则愿当月下之老牵线搭桥。说得小伙如痴如醉,姑娘听后羞赧低头含笑。放排汉子一诺千金,日后果然撮合姻缘。翌日,汉子从主人手里接过足够的盘缠千恩万谢告别。主人再三祝福一路顺风。
放排汉们风餐露宿,闯过无数个急流险滩,终于到了猛洞河著名的风景区“猴儿跳”,离王村还有二十余华里。七十年代在沅水支流酉水下游修建的凤滩水电站使猛洞河下游变成碧波荡漾的平湖,木排在这里失去了流水的动力而停滞不前。放排人虽无性命之忧却需付出辛劳,他们利用掌舵的桨片使劲全身的力气划水而行。
一块块木排散落在宽阔的水面上,只听见有节奏的划桨时的水声和桨与支撑杆摩擦挤压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这是一项极为费时费力的劳作。吃喝拉撒都在木排上,累了躺在木排上歇息一会儿,渴了捧起河水吮吸,饿了抓几把冷饭塞在嘴里充饥。夜以继日,又日以继夜地重复地向前推动着舵杆。下雨了披着蓑衣带着斗篷继续操作,心里默默地惦念着在家乡盼望他们早早归家的年迈的父母,贤淑的妻子以及孱弱的儿女。盘算着交售木材后分别给他们买哪些令他们称心如意的礼物。简单机械重复的劳作直到筋疲力尽灰心气馁的时候,汉子无意间抬起头看到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下那若隐若现的吊脚楼的翘角飞檐时为之一振,全身的经络骨骼的酸疼瞬间消失殆尽。似乎有神力相助,木排加快了前进的速度。汉子们已经闻到了王村五里石板长街两旁栉比鳞次的酒楼里飘出来醇厚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