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现在的老屋显得低矮破旧,过去却是一个热闹的地方。
我们老家位于湘鄂川三省交界之地,过去兵匪横行,强人当道,社情十分复杂。梁家寨祖辈都是忠厚老实人,是地道的贫下中农,是人民政府团结和依靠对象。解放初期,大伯当上了农会主席,族叔是乡里的书记,父亲是土改根子和村里干部,满满(叔叔)是民兵队长,幺幺(小叔叔)是解放军。那时村里没有会议室,于是一些大会小会常在这里召开,来来往往的乡亲自然不少。
我记事的时候,正处于文革时期,当时父亲已没有在大队任职,回到生产队当队长。队长虽小,责任重大,是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主心骨。我们第四生产队自然条件好,加之父亲管理有方,在全大队十个生产队中,主业副业一直位于前茅。由于底子好,上面搞办点作样往往选择我们生产队,干部吃住也大多在我家。记得公社有个姓彭的武装干事,在“双抢”(抢收早稻、抢插晚稻)那阵住在我家,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他长相英俊,为人随和,与广大社员特别是我大哥他们这些基干民兵结下了深厚友谊。
堂屋的神龛没有立祖先的牌位,也没有写“天地国亲师位”之类的家先,而是张贴着毛主席的画像。堂屋最热闹,要数打年粑的时候。那时物资匮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是将过年看得很重。过年,自然少不了打年粑。哪家粑粑打得多,说明哪家年过得闹热。以前寨子里有“拜年拜年,粑粑上前”的俗语,粑粑在老家人心中的分量可见一斑。家里即使平时缺粮少米,父母都要想办法积攒一些糯米、高粱、小米、玉米,为春节来临之际打年粑作准备。
近些年日子好了,寨子里反而没有人打年粑了,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打,而且还打得不少。打年粑这个习俗,是与当时的生产生活联系在一起的。大集体时,社员们早出晚归,劳动时间长强度大,中午回家做饭会耽搁时间,正好粑粑派上用场,社员们只要在地边找点柴,生个火,一会儿将粑粑烤熟,中饭就解决了。
冬天时节,气候寒冷,家人吃了晚饭,就围着火坑向火取暖。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更没有手机,我们就听父亲摆龙门阵,或者唱山歌。父亲早年随祖父到三省边区一带放鸭为生,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经历了许多事,也结交了许多朋友,大量的民间故事和山歌储存在他脑海里,每次讲或唱时他都可顺手拈来,从不重复。当然,高兴的时候,他还给我们吹木叶,随手摘来的树叶他可以吹出悦耳的曲调,模仿不同鸟鸣的声音。
我发蒙的时间比较晚,但读书的愿望却比较早,上学前我就跟着大人们学了一些常用字,并经常用小石子或者木炭在地上、板壁上画字。看我有此爱好,胞兄在街上供销社专门给我买了几盒粉笔,任由我画。后来上学,跟着老师学了几年毛笔字,没有临过碑帖,那时也没有碑帖可练,就是信马由缰地写。学了几笔字,除了在学校写大字报,有时来了兴趣也搞点“创作”。记得在我卧室的板壁上,曾张贴我平生第一幅毛笔“书法作品”,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时没有读过《诗经》,内容不记得是从哪儿抄来的,有几个字还不认得,意思更是似懂非懂。我将这十六个字从右至左竖写成四排,每排四字,没有落款,其实也不知道如何落款。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慢慢画出来的。字体也不知是何种体,记得“窈窕”两字的上部包住了下部,有点篆书的味道。今年春节,我在老屋查看时,专门寻找这幅字,但遗憾的是早已没有了踪影。
在祖屋,我曾养过一只叫沙和尚的小鸟。沙和尚的书名叫松鸦,这是我最近查阅资料才知道的。沙和尚的个头不是很大,如成人拳头大小,羽毛颜色呈红褐色,嘴、尾和翅为黑色,翅上有辉亮的黑、白、蓝三色相间的横斑,极为醒目。老家一带枞树很多,它就栖息在这些树上。沙和尚与八哥相似,经过训练后,它会讲话,因此老家一带的人喜欢作宠物喂养。我现已记不清是谁给我的,我得到后要父亲给我做了一个鸟笼,每天放学回家就连路抓小虫喂它。当它快要长成成鸟的时候,它几乎已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鸟笼早已不要了,它可以自由飞出去,又可以自由飞回来。据说只要将它的舌条剪圆,再涂上主人舌条上的血,就可以教它说话了。
可意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放学回家,竟不见沙和尚的踪影,过了两天也没有飞回来,到处找也没有结果。心想,这样也好,回归大自然是它最好的归宿。只是心里有些担心,从小养尊处优的它,能否适应大自然丛林法则。可是,就在第三天傍晚,母亲盛猪食时,在灶锅里竟发现了它,此时的沙和尚早已煮得面目全非,真不知道它是如何跌入灶锅里的。为此,我伤心地哭了很久。
我的大姐是从祖屋出嫁的,夫家是毗邻四川(现为重庆)酉阳一个叫斑鸠潭的地方。转眼间,大姐快古稀之年了,她的外孙今年都参加高考了。她出嫁的时候,我好像没有发蒙,当时正处于大集体时期,一切要求移风易俗,父亲是党员是队长,更要带头,因此父母给她陪嫁的东西很少,其实家里也没有多少钱给她置办嫁妆。记得好像母亲亲手织了一顶蚊帐,请弹匠弹了几床铺盖,打了一个柜子,几口箱子漆都没有上。姐出嫁前,姐夫利用工余时间一件一件将这些扛过去的。出嫁的时候,也没有摆多少酒席,就是请家族和亲戚一起吃了一顿饭。出嫁的那天早晨,大姐哭得很伤心,胞兄用背带把她背出大门,没有唢呐,没有长长的迎亲队伍,大姐在几个姐妹的陪同下,踏上了老屋后那条通往斑鸠潭的羊肠小道。望着大姐远去的身影,我的眼睛早已一片模糊。
我唯一的弟弟是在老屋去世的。本来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哥在我出生前就夭折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一个,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个概念而已。而弟弟的去世,是我第一次失去亲人,刻骨铭心地体验了什么叫生死离别。弟弟小我两岁,去世那年才六岁。由于营养不良,弟弟与我一样长得十分瘦小,但他特别的聪明,同时又十分淘气,很讨人喜欢。我俩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经常吃饭的时候喊肚子痛,父母整天忙工夫,也没有在意。有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火铺吃晚饭,弟弟又开始喊肚子痛,又说要屙尿,于是父亲放下碗筷抱着弟弟到屋檐下给他抽尿。突然,只听见父亲喊道:“这个伢崽拐了呢!”我们听见喊声跑出去,只见在父亲怀里的弟弟头已歪在一边了,着急的母亲已天啊地啊地哭了起来。听见哭声,寨子上家族里的大人们都跑了过来,他们抱着弟弟就往乡卫生院跑。我木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焦急难熬地过去了四五十分钟,听见寨子前的大路上传来哭声,我知道弟弟已不在了,我的眼泪不由哗哗地流了出来。后来听大人们说,弟弟在去卫生院的半路上就已经断气了,但他们还是把他抱到卫生院,经过一番抢救,医生也无力回天。医生诊断的病因是蛔虫钻胆,难怪弟弟经常喊肚子痛,原来他肚子里有蛔虫。
我在老屋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到外地读高中,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到老屋居住。后来,胞兄新修了房子,父母搬过去同住,一家四世同堂,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而我也到更远的地方求学和工作,每次探亲回家,也随他们居住在新屋,老屋再也没有冒过炊烟。
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对家乡山水、亲人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浓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乡的山水,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昔日的羊场小道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昔日低矮的青瓦木板房,被一幢幢钢筋水泥房子取代。每次回乡,睹物思人,故乡的一切,似乎变得越来越陌生隔膜,唯有老屋,依然是那么熟悉与亲切。
有故乡,就有乡愁,有老屋,就有根。老屋,我不会让你倒掉,因为你是连着我血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