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诚
说田广是一个耕耘者,没有一点夸张。他在40岁之前,一直当农民,干过几乎所有的农活,是个地地道道的耕耘者。但年过四十以后,他开始了另一种耕耘,那就是笔耕,同样是一个耕耘者。人生一辈子,既能农耕,又能笔耕的人实在不多,况且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农民,这也是我对他十分敬佩的原因。
初识田广先生,是在2009年。他出了一本新书《愚汉拾页——我心中的凤凰》,要在乡下搞一个新书发布会,作为湖南广播电视台驻湘西地方机构的负责人,我在应邀之列。那时候,我虽然也写一点东西,但还没有想要出书的宏大理想。但对于文化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于是欣然驱车前往。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身材高大,精明能干;二是为人随和,能言善辩;三是行事认真果断,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这不仅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可以观察出来,从他的书中,更加充分地表现出来。
此后,我们经常交往,不仅通电话,也加了微信。从与他的交往中,我知道他几代出身农民,但十分爱好学习,读书直到高中毕业,这在那个时代的乡下,是不多的。一生经历艰难险阻,充满传奇,属于农村中的典型能人,但苦于一直没有出头之日。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他以他的勤劳加智慧,很快成为乡里第一个“万元户”。并从此告别贫困,迈向富裕。儿女们也十分争气,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按说,他应该知足了。哪里知道,他这时的想法越来越多起来,远远超出了一个农民的本分。
他在想些什么呢?凤凰县城为什么叫镇筸城?他们住的地方为什么叫木江坪?为什么一个寨子人又分为土家族、汉族、苗族?土家族死了人,为什么还要唱歌,还要跳舞?多少个为什么,使他日思夜想,难以成眠。而他又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发现问题,就要去解决。于是,从1990年开始,他就进行这方面的研究。
一个农民要搞民族、地方史的研究,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田广就是不信这个。他开始博览群书,家里建了一个书屋,门口贴着一副自拟的对联:“忙日种包谷小米,闲时写诗书文章”,横批是:“勤耕盈读”。这既是他的真情告白,也是一种自我激励。于是,白天时,忙于生产劳动,夜晚时,挑灯夜读。农闲时,便周边去采访、调查,搜集有关资料、证据。用他的话说,一手拿锄头,一手拿钢笔。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1990年到1998年,他的第一本书《凤凰土家族史话》花了整整8年时间。为了搜集有关资料,他走过了一县又一县,走进了一个又一个机关、单位、部门及农舍,搜集到一份又一份官方的、民间的珍贵资料。他曾手持县政协开的只限在县内使用的介绍信,到贵州思南县去采访查找资料。不仅“骗”得了思南县民族宗教局库存的资料,也查找了一些其他资料。为了去阿拉镇新岩村田天君老人处求一份历史资料原件,他前后五次提着礼物去拜访。最后感动了老人,愿意拿出来,但前提是,不能离开老人的家,只能在家中抄录。他如获至宝,花了一整夜时间,才抄录完毕。
《凤凰土家族史话》的出版,受到县内外人士的一致好评,还被德国、英国、日本、美国的国际友人收藏,这也给了他很大的鼓励。
该书出版后,反响强烈,一些原有对本民族成分认识不清的家庭,得到了民族认同。书出版后两年多时间,全县就有两万多人,根据他书中的论证,通过有关部门,将民族成分从汉族改为土家族,几乎占了全县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2003年,他写了一篇论文《五寨·筸子坪土司考》。该文刊在湖北的《土家学刊》杂志上。文章发出后,在全国民族研究界反响强烈。世界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给他来函,说这篇文章资料翔实,论证、论点、论据明了,是篇好论文,邀请他去香港参加授奖仪式。他当时心想,这篇文章是积累了十多年的资料才写成的,为了这篇文章,不仅耽误了好多工夫,也花了不少钱。再花钱去香港领奖就更不合算了,所以他放弃了。但研究中心千里迢迢把奖状证书寄过来了。
廪嘎人是中国土家族中一个部落,人们对之研究极少。廪嘎人的民族文化和风情很独特、怪异,很多东西不研究整理,便有失传的危险。比如,廪嘎人嫁女,属于生离,应该是高兴的事,但他们不是乐,而是哭,那就是有名的“哭嫁”,有些地方出嫁前半年就开始哭嫁了。廪嘎老人去世了,属于死别,应该是很悲伤的事,但他们不是哭,而是乐,要跳、要唱、要舞。为了研究廪嘎人,为什么死了人还要唱歌跳舞,趁附近的柏林村有位老人刚去世,他急忙与老人家属联系,请了12个歌师现场表演并录像成碟。他坚守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有休息。一方面抢救这些原始资料,另一方面,因为这些歌师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如果出了问题或者病了,他是有责任的。结果第一手资料搜集到了,他自己却累病了。
经过收集大量的调查资料,他研究论证廪嘎人死了人唱的“丧堂歌”,就是秦汉时期唱的“薤露歌”,也是刘邦围住项羽,请巴人唱的“四面楚歌”的歌。他将收集到的大量的歌词资料,编辑成了《廪嘎部落古韵史诗》,2016年由团结出版社出版。湖南师范大学、中南民族大学、吉首大学、四川大学、贵州大学等十多所大学80多个专家学者及湘西州县领导,参加了新书发布会及“廪人文化研究座谈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2013年,湘西州政府编写《湘西州土家族词典》,在全州118名专家、教授、学者中,他是唯一一个农民撰稿人。他提供了凤凰土家族历史资料150多条,填补了凤凰县的空白,他还被评为编辑工作先进个人。
凤凰风景迷人,人才辈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到底出了一些什么人物,这些人物有什么影响?凤凰人的性格、脾气、精神是什么?为什么有“无湘不成军、无筸不成湘”之说?作为凤凰县人,应该了解县情,了解历史,天文地理,风情人物。因此,他开始撰写《凤凰名人》。通过几年的采访、查寻、研究、整理,2018年,《凤凰名人》编辑成书。该书记录了从清代乾嘉时期至今280余年,凤凰多姿多彩的人物长卷,可以说是一部凤凰人物大辞典。
为了让族人了解本民族,本姓氏的历史渊源,他编写了《凤凰廪嘎田氏族谱》。
这些年来,他还编写了《彧园集》《凤凰木江坪学区乡土教材》《凤凰田氏人物志》,与人合编《民间巫术口碑资料辑录》等书籍,共达12部之多。且大多数是自己掏钱印刷的,劳心费力不说,还要自己贴钱,全凭的是一种精神。他在自家大门上写了一副对联:“两脚牛屎走人间正道,满手老茧写天地春秋”,横批是“拼搏霸蛮”。在他身上,闪耀的正是这种拼搏霸蛮的精神。
我有时在想,凤凰之所以成为凤凰,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旅游目的地,除了自然风光优美之外,更多的是文化底蕴深厚。这文化底蕴,靠什么支撑起来的呢?就是靠人。凤凰出奇人,武有田兴恕、沈宏富、陈渠珍等,文有熊希龄、沈从文、黄永玉、肖纪美等,这些都是闻名遐迩的大家。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散布于凤凰乡野每一个角落里的文化人,他们本身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们十分爱好学习,重视教育,不仅自己成才,也带动一批人成才。致使一个小小凤凰,人才荟萃,源源不断。这就是这块土地的神秘之处。而田广,可说是这块土地上衍生的“小人物”的典型代表。
前不久出差吉首,再次见到田广,十分高兴。年过古稀之人,依然腰杆笔挺,精神焕发,谈笑风生,风采依旧。他说,他还有很多的想法,有很多的事要做。以前出版的书籍需要补充修订,还要撰写一部《凤凰的文化与精神》……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真心希望田广先生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