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应明

卷帙浩繁的中华文化，源于我们先祖血脉相继、此消彼长的社会实践。这种实践由浅而深、由表及里、由点到面，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涵盖了众多民族文化的智慧碰撞、生死杀伐，而最终破茧成蝶、自成一派。

相较于浩瀚的长河星空，我们人类个体的确细如尘埃，轻如微风。然而，在探索社会发展规律和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时，无论中外古今，人类共同创造出的精神文化和其表现出的整体性、延续性及生命力则震古烁今、香火不绝：可与天地共存，能和日月争辉！

经过数十年的辛勤躬耕，正鹏先生将自己研读传统经典碰到的易于混淆或含混不清的四十处疑难，引经据典，逐一解读，撰文而成《经典释疑》一书。他找到我，嘱托为之拟序，理由是：朋友一场，有缘共事，找你最好。

这让我想起一些往事，1996年，因工作调动，我到了吉首市委宣传部工作，他在泸溪县委宣传部，大家都兼任团结报社特约记者，同为新闻干事，故而每年总有这样那样的机会碰面相聚，痛快畅聊，一来二去，这种机缘就成了彼此的桥梁。找我的理由，没有比这更硬的了，不答应说不过去。

拿着他送给我的《经典释疑》一书的小样稿，我感觉这本书犹如一个灵动的生命，巧手巧脚地行走在文化领域内这片四季芬芳的辽阔大地。在它成形为这个母体的胚胎之时，正鹏先生既有如此之定位：文化是承前启后、应时致用的东西，故而一定要对所学内容进行深思熟虑，考其源、思其理、体其情、悟其道，与时偕行，应时而用，开社会之茅塞，兴文明之秩序，方为学问之道。这段话，成为这个文化胚胎的不二基因。

《经典释疑》当属国学范畴，而国学之名也是相较于西学而界定的。自先秦诸子以降，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学术，得益于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沃土，在世界范围内独树一帜。

相对于为政治、军事兴存而星罗棋布的实体驿站，中国传统文化的驿站，也因绵延不绝的文化继承和弘扬光大而屹立于我们这个文明古国，虽是无形，但因它的广泛实用性昭然于世，使得文化学者们对这些驿站的痴迷累积，甚至到了触手可及、清晰可辨的地步。

无疑，这些文化驿站都会因其主人独特的思维方式与研究方向，别具一格，各领风骚。同时，它们不同于物化的驿站，会在雨打风吹或战事频仍的改朝换代中，陈旧、颓废、坍塌和消失。反倒会因为自成一派、经世致用的思想体系、研究成果而为世人认知、接纳和推崇。

以我国为例，先秦诗赋、汉赋、六朝骈文、唐宋诗词、元曲与明清小说和与之同时期的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礼学、明清实学等无一不慧光凸显，拥趸十足。这些声名显赫的学术、学派和它们的创立者、继承者都让我们后来人承平接纳、受益匪浅。尽管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在某些固定学域有的研习成就虽不能说是其中顶峰，但高峰一说确可实至名归。

我之所以强调文化驿站一说，窃以为不论世界如何变化，人间如何科幻，只要人的思想没有停止，学术、学派还在呼吸，文化驿站就会一直存在，赓续交替。并且这些驿站因之也会变得血肉饱满、鲜活靓丽。

《经典释疑》是正鹏先生工作之余，潜心研读传统国学典籍三十余载不间断的心路历程。如果说传统国学曾构筑了我国灿烂辉煌的座座文化驿站，那么，在我看来，《经典释疑》当可视为照亮此项治学者默然前行和浸润于文化驿站边墙的一抹亮色：干净、透明而温暖。

作者有个观点：读古典典籍，最重要的是要读懂典籍中的第一篇文章，甚至第一篇文章的第一句。以此思维为引导，在《经典释疑》一书中的开篇，他推出了自己《“学而时习之”释文》一章。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大多数人是这样理解的：读书学习要经常温习，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对此，作者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样理解仅得皮毛，且有望文生义之嫌。为了具有说服力，作者将“学”“而”“时”“习”四个关键字做了深入解析、逐一注解，衔接有理，从而得出其义：治学之人，当领悟前贤，自觉实践，丰富发展，从人生的成功中享受快乐和愉悦，以此揭示了“知行合一”是读书学习最高境界的道理。

由于时间、空间、社会的变迁，古人留下的话语被后人曲解和错用是常见的事。如作者在《一字之师话“忍”》一文中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句孔子曾经说过的话，一般人认为这句话的意思为：“如果这样的事情都可以被容忍，还有什么是不能容忍的？”他分析道：孔子说这句话的本意在于谴责季氏，有明确的外指性，而今人因将“忍”字理解为“容忍”，语义就转而为内指了。因之，作者以《说文解字》《土生说字》《新书·道术》《晋语》四部书目对“忍”字的注释，雄辩地将“忍”释义为“不义”“残忍”与“容忍”“忍让”等本义与引申义，从而引出自己的辨析：“是可忍，孰不可忍”，可以释为：“这等不仁不义的事都可以做出来，还有什么不仁不义的事不可以做出来？”

本书的每一篇几乎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孝道”与身体发肤》《孔子何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语？》《“以德报怨”与“以直报怨”》《“学而优则仕”存疑》《何谓“中庸”？》《李白<静夜思>中“床”字之辩》《“白马非马”的哲理与逻辑》《“规”与“矩”的由来与文化解读》《“修能”之争与古代男性之美》……无不是作者严谨治学、潜心修为的心血佐证。这里，我想用《何谓“中庸”？》里的几段话，来表明我对作者观点的一种附和与赞许：“中庸”是儒家学说中一个十分重要的观念，为孔子一生追求的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同时也是原始儒学践“仁”行“义”的重要途径与核心标准。因此，“中庸”这个观念的内涵十分丰富，绝对不是一句“不偏不倚，无过而不及”所能说清道明的……“中庸”之意当为：为人处世、行事做人，当中行其道而又知应时通变。

读遍诸作，深感作者旁征博引，下手力求严丝合缝，所思所为，正如自己告诫的那样：今人化用或者借用古人的语言，应在吃透古人用意的基础上，赋予符合时代要求的内容与信息，但必须遵循古人语言的思维逻辑和情感指向，不可随意变动，以免产生谬误。这也可视为作者的价值取向和目标追求吧。

之所以释疑，因为争论尚存。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肯定作者成就的同时，也要看到仍有一些观点，是站在十字路口的。

比如：“在我看来，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句，不仅原因并没有那么复杂，而且伟大的孔子这句话的确说错了！其本义为‘只有女子与小人难于管理和满足欲望’”。

又如：“‘以德报怨’是中华民族引以为豪的传统美德之一”这个命题，从来就是个伪命题……从治学角度看，这种做派只能说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张冠李戴和极其拙劣的断章取义！

再如：同属于孔门的孟子与荀子各执一端的“性善”“性恶”论，与孔子的“人性”论观点不统一，学理上存在严重分歧，有偷换概念之嫌。

这些观点，充分展现了作者不泥于古、不囿于常的批判精神和刨根到底、一探究竟的好学态度，可谓难得的治学动力。但另一方面，这些由来已久、流传于世且百家争鸣的观点，原义上到底如何？又如何引申和发生意义嬗变？也是公婆各说理、有用即为道。在这种情形下，作者的结论和观点也就给大家留下了可商榷的地方。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能带来一种积极而正向的裒判。 治学之义，善做善成为至上追求；尽心尽力而不达，却能实事求是以对，亦快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