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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8月21日

远去的苗家喜宴

石林荣 摄

石绍辉

做客的阿哥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等候开席,主家的阿妹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副碗筷,可过了许久,阿妹们不端饭来也不上菜。这是为什么呢?阿哥心里明白,对方在“逼”他拉歌对唱。

“一个老表真心坏,只送碗来不上菜。

熟饭只要你一碗,生米不吃你半袋。”

“表哥是个急性子,表弟是个性子急。

只要你肯唱一曲,好酒好菜凭你吃(qi)”

“你看天边那片霞,又像灵芝又像花。

你看身边小表妹,真想把她娶回家。”

“羼过老牛莫欢雪,你屋已有大姐姐。

煮熟鸭子嘴莫硬,扯你耳朵躲不开。”

……

阿哥首先开腔,阿妹跟着对唱。饭菜还没吃,大家先来一场苗歌盛宴。阿哥拿表妹开玩笑,阿妹骂表哥不正经,你来我往的对唱引来了满堂主客围观鼓掌。

这是我参加苗家喜宴耳闻目睹的一个场景。多少年来,记不清参加过多少各式各样的宴会。相比之下,还是觉得咱苗家过去的喜宴特别热闹,特别有趣。

苗家喜宴绝大多数都在秋冬季节举行。秋收过后,五谷归仓,便是农闲时候了。但苗家人可不能闲,不少阿爹阿娘又得为儿女们张罗婚姻大事,完成千秋(建房)大业,忙得不亦乐乎。

结婚也好,新居落成也罢,都要举办庆典,事先要让先生推算出一个黄道吉日。日子敲定后,提前十天半月通知远亲近邻、老庚好友前来做客。

参加喜宴的客人要留宿一晚,哪方客人住在哪家,大概多少人,主家必须心中有数,一定要做好安排。最起码要有板凳坐和棉被睡吧。接待任务看起来很繁重,但主家不必担心,你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一家人的事就是一寨人的事。无论是桌椅板凳,还是棉被柴火,邻居们都会积极援手筹备,哪怕家里没有,也会想方设法去买、去借。

喜宴前一天,全寨人陆续来到主家帮忙杀猪宰羊。平时过得再拮据,大喜日子也得备办出好酒好肉。

宴会当天,沾亲带故的阿妹换上最漂亮的苗服,戴上最贵重的银首饰,把一张巴掌大的红纸夹在上下嘴唇之间,轻轻地抿一下,两片嘴唇立即像熟透的樱桃一样红润起来。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露出满意的笑容。阿哥则从柜子里把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衫和的确良外套拿出来,穿在壮实的身板上。穿得有点单薄,那又何妨?年轻人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有的还觉得风度不够,又掬一捧凉水抹在头发上,梳成了偏分或中分,瞬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切准备就绪,举村举寨男女老少呼朋引伴带着彩礼前去赴宴道贺。一箩稻谷,半篓玉米,一面镜子,一块的确良布料……送多送少不要紧,大小一个礼,长短一根棍嘛。只要亲人能来,主家都会笑脸相迎,妥善安排。葫芦村的客人安排在志勇家,古牛村的安排在虎头家,大卡村的安排到玉成家,水洋村的安排在拾金家……客人住在谁家,负责迎客的小伙子就把他们的箩筐、背篓暂存到哪家。在迎接客人的过程中,青年男女目光忽闪忽闪的,随时留意观察所来之客。如有心仪对象,暗暗记住他或她是住在哪家。

晚宴过后,吃饱喝足的客人按照安排到指定的人家休息、留宿。主人家早已烧旺一塘柴火,煮热一锅洗脚水,摆好一圈椅子,铺好一排棉被,恭候他们。两三个能说会唱的老者站在门口把客人迎进屋里,主客并排围坐在火塘边你来我往地讲着古老话,唱着苗歌。歌里话外全用暗喻,表面上说山高路远担子重,难攀难登,实则是对客人们费心费力、情深义重表示感谢;客人夸柴旺水温棉被暖,那是在称赞主家热情款待,服务周到。如果大家一起唱山聊水,那便是歌颂两边缘分源远流长。这时,苗家人都是语言大师,对唱高手。倘若棋逢对手,兴致高涨,睡意全无,双方定会聊、唱到第二天天亮。

屋里聊唱正欢,屋外却有人影晃动。几个主家阿妹站在窗户边踮着脚往屋内看了又看,坐在火塘边的小伙子抬起头来,瞧见她们,两相对视,眼珠子仿佛触电一样一动不动的。“放完电”,窗外的阿妹就转身离开。屋内的阿哥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走出屋子。她们还没有走出大院,他们已追上来扯住衣角,成双结对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们刚刚离去,主方的阿哥便幽灵似地出现在窗户边,阴声怪气地学着猫叫、狗吠,屋内的客方阿妹低着头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窗外的阿哥有得是办法,他们折个纸飞机或拿个水果糖,打进屋里,看你理与不理?阿妹们羞答答的,想捡那纸飞机或水果糖,但众目睽睽之下怎好意思?逼得屋外的阿哥使出绝招——拿着手电筒照进来,阿妹们被强烈的电筒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主家老者装作生气,骂寨里的后生:有什么事就进来说,不要站在外面像个贼娃子似的。客方老者倒是很大方,说:“丫头们,老表好像找你们有事,你们还不快去看!”阿妹们如获大赦,三三两两溜出屋子,像脱缰的野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条件好点儿的主家,喜宴当晚还会包半夜电影。包电影的消息不胫而走,无亲无故的阿哥阿妹也会从十里八村赶来凑热闹。吃过晚饭,电影开始上映,有枪战片,也有武打片,还有爱情片。老人和小孩们看得目瞪口呆,阿哥阿妹却开始躁动起来,在黢黑夜幕的掩蔽下,你掐我我掐你,互相招惹。没看完一场,院坝里只剩老人和小孩了。那么,阿哥阿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只有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草儿才会知道。

喜宴最隆重的是第二天的送客席。我读中专三年级的一个寒假,姑妈家为表兄举办结婚典礼,我和同龄三堂弟及结了婚的大堂哥各自挑着一担稻谷去赴宴。

第二天中午送客席上,我们几兄弟围坐在同一桌。刚刚坐定,远房的表姐妹们指使端盘子的兄弟走开,说我们的这桌由她们负责。于是,她们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副碗筷,但什么菜也没上。

“别人都吃饱了,咋不给我们上菜?”堂弟不知所以,问了堂兄。

“英妹、珍妹,该上菜了,老表们都等不起了!”阿梅表姐吆喝着。

“来啰!”表妹阿英、阿珍应声端来三碗又大又红的干辣椒,放在我们面前。其他的呢?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我们的菜和邻桌的不一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堂哥却不慌不忙,先抽起了纸烟,又眨着眼睛嘀咕默念,像背古诗赋一样。

“要上菜也可以,那就先唱一首歌。”还没等堂哥回答,阿梅表姐就给出了答案。

“你看天边那片霞,又像灵芝又像花。你看身边阿梅妹,真想把她娶回家。”堂哥右手托着腮帮抑扬顿挫地唱起了“随口歌”。

一歌唱罢,阿梅表姐向阿珍表妹做个手势,叫她给我们上一碗菜。堂弟高兴地说,我们该有菜吃了。没想到,他高兴太早了——阿珍端来的是一碗白生生的大肥肉。堂哥早有预料,一手抓住阿梅表姐,一手夹着肥肉就要往她嘴里喂。阿梅表姐哪里肯吃?不吃也行,那就对一首歌。

“羼过老牛莫欢雪,你屋已有大姐姐。煮熟鸭子嘴莫硬,拧你耳朵躲不彻。”阿梅表姐拐弯抹角骂堂哥结了婚还不正经,把满堂的主客都逗乐了,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捧腹抹泪。正在吃饭的客人听到戏谑的歌儿,甚至呛出饭菜,又尴尬又难受。

阿梅表姐和堂哥交锋几个回合后,意识到堂哥是洞庭湖上老麻雀——见过大场面,在他身上难以讨到便宜,便把“枪头”调转到我们身上。堂哥自然知道我们的底细,急忙解释说我们都是学生,不会唱“随口歌”,有本事就冲他来。

“三表弟是学生呀,怪不得细皮嫩肉。”阿梅表姐伸手捏了堂弟的脸,把他惹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准看不准摸。”堂哥反过来准备抓阿梅表姐的手,她却敏捷地把手抽走了,堂哥抓住的只是一把看不见的空气。

“那刚才你怎么摸了阿梅姐的腰,男人的头怎么的?我不仅要摸他的脸蛋蛋,我们还要捏他的尻蛋蛋。”阿英表妹用力拧了一下堂弟的屁股。我看着出神,后腰冷不防地被蜂蜇一样又疼又痒。回过头来,只见阿珍表妹一脸嬉笑。我在心里骂道,今天碰到一只母蜂子了。但我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生气,你越生气,她们就越惹你、逗你,只能暗暗叫苦。

回家的路上,堂弟说要学几首“随口歌”,有机会也整整那几个表姐妹,外语都能学,咱苗家的“随口歌”还学不会?后来,表弟把“随口歌”学会了,把阿英表妹唱回了我们石家。两口子唱着唱着,又唱出了儿女双全。令人羡慕不已。

苗家喜宴就是这样,一桩美事瓜熟蒂落了,一桩喜事又开始开花、结果。可惜的是,这样的喜宴离我们越来越远,喜宴上干辣椒、大肥肉伺候的习俗也不再时兴了。想着阿珍表妹那一掐,我的后腰时过境迁,依然又疼又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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