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继刚
伯父已经去世6个多月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一直没能尽到一个侄儿子的责任。伯父去世后，每次提起笔想写他，内心的愧疚和痛苦就会折磨我，使我一次次地提起笔，又一次次地放下。
去年腊月初十的傍晚，伯父在老家突然辞世。噩耗降临，母亲哭了，她“呜呜”地打来了电话。接到电话，父亲慌了手脚，妹妹顿时也束手无策了。
我的老家远在梳子山下的龙家寨里，距离县城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若回老家为伯父办理后事，物品采买和人事安排是最大、最难的问题。商议后，我向县陵园的主管领导说了要在陵园为伯父办丧事的想法。没过十分钟，陵园的领导就给我回了电话，他们不仅同意，还派了灵车去龙家寨接，真是谢天谢地。
第二天，我们回到龙家寨已是晚上九点。夜里，整个寨子安静可怕。一切准备妥当后，伯父被抬上了担架。而后，大妹夫在屋头的空地上点燃了鞭炮。一时间，鞭炮的声音响彻了梳子山，燃烧的火光照亮了龙家寨。这是梳子山在为伯父送行，这也是伯父在向龙家寨作最后的道别。
深夜十一点了。灵车驶进陵园，丧事被安排在空间较小的临时厅。我连夜起好了讣告，因为今生今世，我是伯父唯一的儿子。在讣告末尾，我郑重地写上了“孝子龙继刚”。在伯父驾鹤仙去的路上，我希望他能看到有个儿子在为他送行，能看到孝子孝孙们在为他送终。
伯父生于1949年，他的一生真是命运多舛。
少年时期，伯父的小妹病死，小弟饿死。伯父还未满二十岁，他的母亲和父亲也因病相继离世。好端端的一家人，一下子就只剩下他和我的父亲了。成年后，伯父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乡里的矿山挖矿、挑矿，自己还修建了一栋木房子。令人惊喜的是，寨子里还有一户人家，说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伯父。
人生福祸相倚。后来，在矿山的一次放炮施工中，巨大的爆炸声震坏了伯父的耳朵，飞来的碎石头还击中了他的左眼，伯父的脑神经也受到了严重的震荡。
事故发生后，伯父的左眼坏掉了，双耳也聋了，还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春秋冬夏，每逢天气突变，伯父就会发病。发病时，伯父在家里自言自语，时而与人讨论，时而与人高声吵架，中间还穿插着哭和笑，过着非人般的生活。没有发病的时候，伯父也会下农田干活、上山砍柴等。他还会挑起一摞的干柴到乡场上去卖，去换些许油、盐、火柴、衣物之类的生活用品。
伯父是非常疼爱我的。小时候，我经常躲在门缝边偷看伯父一个人说说笑笑、哭哭啼啼。我害怕极了，然后一撒腿就跑开了。有时候，我看着他在炒鸡蛋，炒鲜香的猪肉，我就站在门边“咂咂”着嘴巴。这时，伯父若看见了我，他就会打开门儿叫我进屋来，然后帮我盛饭，夹起肉片给我吃。
一年夏天，我钓鱼回来，随手把钓鱼竿放在石磨子的一侧，鱼钩上还挂着半只死蜻蜓。不知什么时候，伯父喂养的一只大公鸡竟把蜻蜓啄了起来，铁钩子也被它一同吞进了嘴里。大公鸡被勾住了，疼得“咯咯”上下乱跳。看着公鸡难受的样子，我急哭了，赶忙去找伯父，叫他过来救大公鸡。伯父过来后，却乐呵呵地笑了。他说：“阿崽（儿子）你真厉害，今天你竟然钓了一只大公鸡呢！”然后，伯父就把这只可怜的公鸡给宰杀了。杀好公鸡后，伯父对我的母亲说：“满嫂，你把这公鸡炒着给孩子们吃！”
从我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嘱咐我，要我叫伯父为“爸”，我爸呢，就另叫做“爹”。父亲要我长大后像个苗家男人一样，要承担起伯父养老送终的责任和义务。
参加工作以后，我不仅没能照顾好我“爹”，连为伯父尽孝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还好，伯父赶上了好国运，他享受到了党的恩惠政策。作为一个“五保”老人，伯父每个月都能领到生活保障金。这些年来，伯父没给我增添任何负担和麻烦事儿。
但在伯父65岁那年，出了意外，一场大火将他的房子、衣物以及他几十年的微薄存蓄全部烧成了灰烬。那一天夜里，伯父赶乡场回来了，他趴在房子的废墟上“哇哇”地大哭了一夜。伯父的哭声里没有精神错乱的恍惚，有的只是清清醒醒的痛，只是彻彻底底的悲伤和绝望。
去年清明节，我们众人回村里“挂清”，我特意为伯父买些猪肉、面条、八宝粥等食物。回到家里，屋里冷冷清清的。我打开灶台上的铁锅子，发现锅上净是煮熟的玉米粒，水缸边上的水桶里是新摘的鲜蕨菜和香椿。想着伯父一个人过着这样清苦的日子，我的鼻子一酸，眼泪竟不由自主地奔涌了出来。
“挂清”路上，我们沿着祖坟一一上香祭拜。不知什么时候，伯父竟然也跟随到了我祖母的坟地里。
“你们回来了。”见着我们一大群人，伯父的嘴角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跟着伯父再次回到家里，我凑到伯父的跟前，提高嗓门儿对他说：“阿爸，这些东西都是给你买的，你要多吃点儿，吃完我再帮你买。”伯父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他不住地点着头。随后，我还特意为伯父开了一罐八宝粥，想看着他吃下，但他一口也没吃。
我们要走了，伯父把我们送出了村头。
去年腊月初十的夜晚，我用灵车把伯父接到了我居住的小县城，这是伯父第一次远离家乡。对伯父来说，这一次的离别将是终身的离别，他将永远告别老家。
进城后，伯父居住的房子是一方小小的墓穴。我不知道伯父会不会习惯那狭窄的容身之所，会不会习惯城里繁杂枯燥的生活。而我呢？每当看到花开草绿，秋黄冬寒，看到某个老人在夜里的某个街角久久没回家，我会想起我的伯父。我会想起我的伯父是不是也蜷缩在这个县城的某个街角，久久的不能回家。然后，我的思念将变成每年清明节伯父坟前的几柱香火。在香火燃起的萦萦绕绕的烟雾中，还有我今生不能尽孝的满含愧疚的泪花儿。
伯父，我想你了。假如真有来世，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