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非
一重青山，一棹碧涛，就到了我的乡下老家。
父母像被磁铁吸住似的，老是喜欢黏在乡下，几乎不出远门。往时只要是节假日，我和二弟都会回乡下看看父母，帮家里打理一些家务，给父母炒几个合口味的菜，一家人拉拉家常，其乐融融。这已是我们兄弟多年来的习惯了。
屈指一算，今年已有一些日子没有回乡下老家了，主要是这一波新冠疫情来得猛身不由己不便回去的缘故。这个周末，疫情好不容易才清零，我就约了二弟乘着一川夜月去了乡里。
这次回家使我感到一个明显的变化：父母都在家里看电视，没有出门劳作，看上去，父母挺精神，气色好多了，笑容也多了——父母都是七十好几了，以往都是一脸倦容，身体不是这痛就是那痛，且一直忙得不可开交，闲不下来。细问究竟，才晓得今年父母下狠心不再种田了，连小谷、黄豆、绿豆一并放手了。多余的田土都交给了三弟经营，只留一亩多地，栽些辣子、浆果、茄子，够平时吃菜就行。为了吃鱼方便，那两亩鱼塘仍留着自个看管。即便听起来还有这么多活儿，但比起以前，父母的农活量已经减了不少。这次父母总算听了我们做儿子的一回，不再拼命做工夫，身子骨自然轻松多了，心情也自然舒畅。
其实父母不是不懂我们的心思，也不是不会算账，农活越多，越耗费体力，加上年老体弱，更是吃不消。农村人好多病很大程度上都是苦出来拖出来的。有了病痛，又是忍又是拖，到了咬牙都无法忍受的时候才急煞，赶紧去医院救命，到头来还得花上一坨钱，心疼得要命，一年七七八八的毛收入还抵不上看几回病的开销，更不用说还要来来去去地“折腾”子女。
尽管父母心里透亮得很，但就是过不了自己的心坎——做工务农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家业，不做阳春就是不务正业，会遭人闲话嫌弃。农民生下来就是挖地刨土的命，没有那么金贵，这就是传统农民的逻辑。如今父母的观念能有这么大的逆转，着实使我吃惊，也更令我欣慰。现在日子这么好，趁身体还硬棒，多享享清福，该多好！我们兄弟打心底为父母高兴。
母亲听说我们要回家，老早就杀了一只大公鸡——养了几年的那只老公鸡，脚杆老粗，黄金金的。母亲还说，今年养鸡特别顺，抱了六窝（一窝有十来只），窝窝都成器，算起来，大大小小的鸡已有七八十只了。
母亲说了一件怪事格外有意思，后山跑下来的刁老鼠（又叫岩松鼠、毛老鼠）也不像往年那样吃鸡仔了，竟然能与鸡群和平相处，每天清早总有两三条刁老鼠准时下山来与鸡群共进早餐。母亲每次喂鸡都舍得，地上放了一盆子包谷，旁边还要撒上几堆。大概是包谷够多的了，刁老鼠与鸡也不争食，各吃各的，相安无事，父母也懒得驱赶。起初，我还不信，当我有意起了一个大早时，还真瞧见了这么有趣的一幕：两棵大枣树下，一群土鸡正围着一个装满包谷的脸盆啄食，刚好有两条刁老鼠在几只大鸡公眼皮下跳来跳去，最后干脆跳进脸盆抓吃，黑中带红的长尾直挺挺地竖起，像根包谷杆，两只细爪捧着包谷啃过不停，吃得差不多了，嗖的一下，就蹦跳到旁边的柿子树上，一溜烟似的钻进后山。我特意交代了母亲，切莫伤了刁老鼠，能不吃鸡了已是一件幸事，更难得这场景多少有些群生意识。
刁老鼠倒是不吃鸡了，可有了新的麻烦，蛇盯上了鸡。父亲很纳闷，今年好几只老大不小的幼鸡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原来都是给一条大菜花蛇吞了。父亲暗中盯梢，一天突然跟菜花蛇吃鸡的场面撞了一个正着，一条长近两米发着绿光的大菜花蛇死死咬住一只鸡，蛇身顺势把整只鸡绞紧，正往岩旯壳滑行。以父亲过来的脾气早就三下五除二把那条蛇捡拾了，可是父亲硬是眼睁睁地看它圈着鸡溜走了。父亲说，屋前屋后的大蛇还是不打的好，都是有灵气的，有的说不定还是先人变的。我们村子眼下好像还信这些。
父母一直很节俭，自己几乎不买新衣服，更不要说给家里添置家具电器了。逢年过节时候，我总要估摸着给父母买几套衣服，可送到父母手里，总要遭受父母的一番数落，说是我乱花钱了，衣服有穿的就行，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然而这一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父母居然舍得拿出数千元买了一台滤水机——家里平素来喝的都是自流入户的山泉水，钙质含量重，水煮开后，壶底都要沉下一层白白的钙质物，这对身体多少都是有害的，只不过农村做工夫人身板硬，这点水质影响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出什么异样。母亲对这台电器很中意，一个劲儿地说好，说是有了它喝水用水省事多了，水色清亮多了，就是煮出来的米饭都是白晶晶的。父亲喝冷水的习惯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不再拿葫芦瓢直接从水池舀水喝了，而是缓缓地换用碗接水喝，有时也喝点茶。大概人的习惯到了一定时候就会悄然改变吧。
不知何时，父母也玩起了抖音，而且父亲还玩得特别入迷，什么剪辑、贴纸、配音乐、打字幕、换头像、拍同款、选话题、上热门……诸如此类的小技巧，父亲几乎熟溜了。说实话，我还真达不到这个水平。不过，我始终觉得这是好事，父母有事干，有乐趣，多用脑子，活跃思维，对身体有益——医学上好像有这一说法。有一次，我刷到了父亲一个抖音，打出了一长串字幕：健康是最好的资本，心态是最好的财富，保持年轻的心态，忘记自己的年龄，人老心不老，开心活到老。善待自己，简单点，糊涂点。我真难以置信，父亲对人的一辈子能想得这么通透这么开朗。
母亲年岁高了，想的似乎多一些，偶尔会流露出一些悲观情绪，一遇到病痛，尤为强烈。有一回，母亲摘茶子淋了雨，病了一场，而后把我喊到一边，愀然对我讲：“一个人有时候就是无罗头，我真想我们母子大吵一场，也免得相互间有什么牵挂。”乍一听，好不惊讶，又好不心痛。没想到，字不识几个的母亲竟然说出这般抓心挠肺的话。
向来，我懂，母亲是不想拖累我们，哪怕是心里上。可做儿子的是万万不会这样想的。由此，我也看到了母亲心中的隐忧，以及对子女的万般不舍。人生易老，人一出生就一直在变老的路上，只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老人却识尽愁滋味罢了。
这次家聚，母亲低落愁闷的情绪一扫而去。我炒的黑猪肉，母亲一连吃了好几块呢。看到父母那种快意爽然一笑，一股暖流俶尔涌遍全身。那天，鱼塘边桂花林分外苍翠，山头上天空分外湛蓝。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父母才是我们在这个世上最无私心最靠得住最能给力的靠山。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健朗，子女福旺。我想，我的父母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家乡的后山那么滃滃翳翳，山中佳木那么郁郁葱葱，山下小溪那么清清亮亮，草木遂长，欣欣向荣，岂不形全精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