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二十年前我和同学搭乘夜间火车去学校,昏黄的车灯照着车厢,我看到赶车的人们接踵而至,眼神匆匆,步履匆匆,火车像个巨大的怪物,吞吐着各个入口处的人们;二十年后的此刻,我搭乘火车回家去,赶车的旅客已少了大半,好不容易从手机上挪开的眼神依旧匆匆,步履匆匆,车厢入口处,人们上上下下,各怀心事,匆匆进出将要面对的时空和生活。
二十年过去了,生命的长河从上游流到了中游,可是,那一段青春的岁月不会淡忘。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与时过境迁,有意无意地藏匿起来,压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等到重现那一个场景,记忆之水将我冲向往昔,那些青春的往事便历历在目,让人回望。
求学路上的火车之旅痛并快乐着。耳畔犹有父母的殷殷叮咛,望着站在家门口的亲人,那一刻心中万般不舍,转过身去就要流下泪来。不过到底还是个大孩子,火车站内遇到三五个约好的同伴,便又喜滋滋地说笑打闹起来。那时候普通老百姓的出行全靠火车,挤得只好将彼此从狭小窗口扔进去,像一条胡乱塞进罐头瓶的沙丁鱼。却因有同伴的彼此陪伴,三个多小时似乎并不那么难熬。温暖又美好的故乡,就这样被我们抛在脑后,渐行渐远,每个人对远方充满着绮丽的向往与想象,谁也顾不得回头,当你踏上火车的那一瞬间,像个隐喻,你注定会选择离开,奔赴除了故乡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
当年的同伴中,那个开朗又机敏的女孩,如今也走得最远。记得在拥挤的车厢里,她总会一节节车厢为我们找座位,她总有办法帮助每一个人找到落脚地儿,每一件行李得到妥善安放,她不是最大的,那一刻却成为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姐姐。开始,我们谈笑、打趣,穿过几节车厢乐此不疲地分享食物。更多的时候,我们站在昏黄灯光下的车厢里,任火车穿梭在如墨汁般浓黑的崇山峻岭,像误入了怪异虚幻的时空隧道,带领我们在未知之中穿越,充满惊险,又倍感玄妙……当火车进入真正的隧道,夜晚以它原本的面目出现在眼前,窗外印着车厢中的每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前后晃荡,面目模糊。直到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在前方鸣响,我们又回到了人群中。那时候的手机还没有普及到每一个人,站得疲惫的人们只好沉默地数着秒针,用无聊打发着无聊。我虽然也在赶路,却也并不觉得焦躁。
当我回望那些夜行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那样的一些夜晚: 在所有人为等待所累的当儿,我正沉浸在“哐当、哐当”的碰撞声以及列车滑过铁轨“嘶嘶”的车轮声里,在一闪而过的车灯下,那些显得异常突兀的树影和人影变得极不真实,我感到我的思绪信马由缰、不受约束,我也变得极不真实,却又被这狭小的车厢紧紧包裹;黑夜中的列车无处躲藏、横冲直闯,却又被那尖刀样的铁轨硌得生疼。我既顾不得留念家乡的一切,也并不能窥视未来的所有,在漫漫长路上,我既弱小又强大,既勇敢又胆怯,就是那时候的青春岁月……
“呜∽轰隆轰隆”,一声声汽笛声变得忽远忽近,夜风穿过层层黑暗,从推开的车窗窜进来,巨大的冷冽舔舐着我,将我吹得既兴奋又紧张,我一会儿满怀期待,一会儿又陷入不着边际的疑惑中。
“哐当、哐当”,火车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劈开层层山峦纷纷倒退,它让自己摆脱黑夜的重围,也一次次将我缓慢而有力地推出少年时代。
青春的沉思是莽撞可笑、亦真亦幻的,那时候的我甚至执拗地认为,没有伴随着“哐当、哐当”巨大声响的夜行,人生简直不完整;没有在深夜陷入某种既肤浅又深沉的思索中,就不足以语人生……
现在,我仍然喜欢跟随火车独自行走,只是从前的绿皮火车已换成了和谐号,座位宽敞,窗明几净,阳光下的出行取代了夜行,24小时恒温的车厢里窗户紧闭,还有那一声声 “哐当、 哐当”,随着它们的集体改变,已渐渐被人们封存在记忆深处。智能手机让每个人在各自垒砌的城堡里兀自为王。当年同行的小伙伴们是否还记得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只是我在偶尔抬头的一刹那,那些曾经忽明忽暗的疾驰而过,那些曾经天马行空的肆意幻想,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列车窗外流淌的风景,一帧帧照片像电影一般闪现在我眼前,它们不动声色,却又排山倒海,那么熟悉,那么灼热,那灼热的背后就是我们曾经火一样的青春……
恍惚间,那些感受,像风一样都消逝了。
我知道那些青春的、闪亮的日子总有一天会黯淡下来,总会被平凡的、甚至沉闷的日子所替代,那些充满好奇、热情与无畏的青年,总会被趋于平淡的中年所替代,所幸的是,列车依然会从我的心灵静静驰过,载走过往,承接未来。每一个途经的驿站,就是一次心灵的休憩,为了让那些沉甸甸的心事短暂停靠,之后整装待发,继续向前寻找美好的风景。而当我每一次伫立于火车窗边,看万物奔跑,那些美好的诗句,遥远又清晰地从青春时代一直吟诵到现在:
你说
它在一个小站上
注视着周围的荒草
让列车静静驰过
带走温和的记忆
走了那么远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