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乡间夜行,常回首,会生惊惧,这是我童年的经验。怎不生惊惧?因为夜色昏黑,人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原本近处可以肯定的一些事物,稍远则全然模棱两可起来,啥都像,又啥都不像。如刚才路过的那棵树,明明就是一棵树呀,就在回头的当儿,树怎么变成了人形?且无声地摇晃?在盛产鬼怪故事的乡村里,不可能不让人浮想联翩:那可是魑魅魍魉的身躯在摇晃?再者,刚才明明触摸过的那一块大石头,一到稍远的地方回看时,咋就成了一个狼狗模样?是妖魂附体了?顷刻间,只觉得胸前像有一只猫头鹰突然扑棱了一下子,一股冷风忽地袭扰全身,人的瞳孔瞬间放大,手脚瞬间失序,头颅里瞬间一片空白……是的,我已惊惧了。
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告诫我:“走,莫回头。”
但母亲的告诫,像秋霜袭扰的残花,残败无力。因为那时我小,何曾明白,“莫回头”能够解决得了夜行中的惊惧?
记得那是一个春夜,月黑风高,我同父母一起回家。父亲舞着杉树皮火把,火把每舞动一下,火光就“嘭”地燃一下,然后渐渐暗淡而去,再舞,再暗淡而去……仿佛黑夜中的一枚萤火虫,一闪一灭。就在一闪一灭间,火光周围的事物,随之也忽明忽暗。当我们路过乱葬岗时,白森森的墓碑处,不时有一绺绺的白色清明纸晃动。母亲牵着我的手忽地紧了些,且不断告诫我说:“走,莫回头。”是的,这里阴森恐怖,曾经埋葬着溺水而死的冤魂、夭折的小孩、逃荒客死的孤魂、吊死或服毒死亡的厌世者,所以奇形怪状的鬼怪故事在这里生发,故事一代一代流淌下来,大人比小孩清楚得多。
后来才知道,母亲是想说,老是回头看,就会因回想而生诸多负累的,比如担心,比如烦恼,比如惧怕,它们会缠绕人的。当时的我,哪里明白大人说话的潜台词,反问道:“为什么不要回头?妈妈。”
就在反问母亲的当儿,猛回头,再看那不能看真切的清明纸,它们仿佛是从地面长出的细臂一样,一只手在扭,一只手在抓,一只手在挠,一只手在招呼……越想象越像,越像越想象,内心倏然收紧,紧,紧。因为心里担负着太多的恐慌,我前行的脚步一下子方寸大乱,“噗通”一声,一只脚踩进了水田,溅起慌乱的水声。慌乱中的母亲,将我像提一只鸡婆一样提起来,在水田边划出一道弧线……
而今,当我明白母亲的“莫回头”的潜台词后,母亲却已经离开我快两年了。
在母亲离去的日子里,也渐渐明白,其实人一生都在行走。在行走中,常常会不自觉地回头看过去的一些历程。我回头看得最多的,是母亲。母亲是因患癌而去世的。每每回想到母亲的病和母亲的去世,我一直负累,心中像压了一块磐石,喘不开气来。常常伤感:母亲为家庭辛苦了一辈子,晚年竟然患了癌,而我却无能为力。
母亲从发病,到离世的几年里,为了不让母亲背负思想包袱,我没有告诉她病情的真相。母亲每次看到我为她抓回来的大包小包药时,总是说:“吃了那么多药,不见好转,到底什么病啊?”我总是欺瞒母亲说:“是很难治的病,但是一定会治得好。”在残酷现实面前,我违心地给母亲点燃一粒无法兑现的希望,然后悄然背转身去,让内心的酸楚汪汪洋洋地涌动。为儿女辛苦一辈子的母亲,从儿子口中,竟然至死都得不到病情的真相……
但更让人心理负累的是,去葬母亲前,母亲的灵柩,出现了意外。因为母亲的棺木,是父亲二十多年前就做好的,长期置于木房后,被白蚁镂空了棺的卯榫和一些横木,我竟然疏忽了这一点。当众人在锣鼓声中抬着棺一出大门,突然咔擦一声响,棺裂开了,母亲的尸首,苍凉地半漏了出来,锣鼓声和众人突然静若寒蝉,我姐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地转天旋。后来,只听法师说,这是他一生中不曾遇到的意外。但是,我的母亲却恰恰赶上了这一场意外。常言道,慎终追远,作为儿女,我“慎”在哪儿?每每想到这,谁的心绪能够平静如水?谁的心里不负累?还好,我残疾的姨还备有一副棺,潦草地将一场意外收场,这也注定是我履历中最潦草的一页。
每每想到这些,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愧的,苦的,一齐翻滚,搅扰得人不宁,精神也随之萎靡。因为萎靡,现实中行事,也就心灰意懒,一副“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之状。
妻子见我此状态,说:“人生路上,总是有一些遗憾,你老是回望过去,被过去的一些人事所羁绊,在现实中,如何行走?要莫回头啊……”听着这话,心头一震,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不是和母亲说的一样吗?
对!“走,莫回头”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我若有所思起来:是的,只有卸下所有回望时所带来的负累,轻装才可以前行,人生的行走,才可以走得更稳,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