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文玉
人于世间，会有诸多关于人事物的记忆。然而，真正能留存心底、印象深刻、警省心灵的，或许并不多。
2019年底，千云公路（千工坪到贵州铜仁云长坪）竣工通车，凤凰县多了条“最美苗乡一号公路”。每次公差、旅游或返回老家，总是胸怀一种亘古未变的情愫，一种足以向同行者“炫耀”的“谈资”：这条路县境内有一段是千麻公路（千工坪到麻冲）的前身，是自己在千工坪工作期间开工新修的。
2001年9月，组织安排我到千工坪乡任党委书记，至今整整二十年了。抚今追昔，情难自禁。修建千麻公路的林林总总、点点滴滴，经常浮现在眼前，总是挥之不去。
缘 起
千工坪乡（现改镇）田冲村与麻冲乡竹山村同处于长潭岗库区，两岔河是这两个乡、两个村的界河。河谷两岸，山秀景丽，壁立千仞，虎踞龙盘，古树参天，郁郁葱葱。山中小道，尽管荆棘丛生，仍挡不住世居于此的苗寨乡亲追求美好生活的脚步。
历史的时针已指向了二十一世纪，这两个村群众的生产生活，大多还处于自给自足状态。大山阻隔，河水挡道，公路不通。田冲、竹山村群众到所属的乡政府办事或赶场，走的都是山路，耗时至少两个半小时。
修路，成为这一线群众的最大期盼。而当地财力困难，又成了横亘在面前的又一座“大山”。
机缘来了。2002年，中石化集团对口扶贫凤凰县。首任扶贫干部、挂职县委副书记张全胜，抱着“全胜”的决心，一到县里旋即深入调研。
当年6月的一天，一位高大爽朗的汉子在县开发办相关人员的陪同下，来到千工坪乡政府。座谈会上，乡里抓住时机，以期待的眼神把群众最期盼的基础设施建设，向中石化扶贫的“县官”和盘托出。
入村聆听群众诉求，穿着跑鞋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时常不能规律用餐，成了张全胜在凤凰县扶贫重点——“两山”（腊尔山、山江）地区调研的常态。一次调研中，竹山村党支部书记吴自表向张全胜讲述一则故事：一次，有个村民卖一头肥猪，请几个人抬去集市，爬了几十里山路，好不容易到了集市，却发现猪已断气，被折腾死了，赚钱的买卖变成了亏本生意。这则让人心酸的真实故事，是来自京城的扶贫干部未曾想到的。由是，也更加坚定了中石化对口扶贫方向：从改善基础设施做起。
“修千麻公路，将苗族聚居区两个乡未通公路的村连起来，加快沿线群众的脱贫步伐。”这一项目很快进入了县里决策层，被立项审批了。2003年5月16日，初夏雨歇，田野如洗，千工坪乡豹子洞村村口的一湾砂地里（从此处新修），县乡领导、沿线村主干和群众代表如约参加开工仪式。
礼炮响过，修路正式拉开序幕……
波 折
为了这个开工仪式，千工坪乡做足了准备。豹子洞村干部义务扎了一个简易的松树枝拱门，两端立柱上挂着一副对联：“苗岭新修致富路 世代铭记石化情”。尽管谈不上押韵、平仄对仗，却充分显示了当地百姓企盼通路的质朴情怀和拳拳的感激之情。
可在开工仪式完成后的2、3个月内，豹子洞、田冲村依然寂静，硬是没挖过一锄土，割掉一根草，搬掉一块石。修路过程可谓一波三折。
这条中石化为主投资的千麻公路，扶持政策很明确：每公里4万元，修路所占稻田按长潭岗库区淹没标准给予补偿，所占的荒山、林地、沙地、青苗一律没有补偿；除悬崖峭壁等险峻地段外，其余路段由群众投工投劳义务修建。政策一出，旋即在群众中炸开了锅！
村里出现了“拉锯战”：田冲村想把公路修在追帮（地名）对面的山坡上，说工程量不大；豹子洞村想把公路修进寨子里，说是方便，全不考虑地势、拆房等客观现实。
各种“嘲讽声”“漫骂声”不绝于耳：“公路占地占山没有补偿，还要我们出劳力修，妄想！”有声音还直指我这个乡党委书记：“你修这条路，是方便你回家！”（注：笔者老家麻冲乡榔木坪村，离千麻公路主道不远）。老家位于两岔河上游峡谷里的乡长吴忠平亦享受同样的“待遇”。
不啻于此，来自上级的督促和批评也接踵而至。
一次，我和一位同事在县城公干，在街上偶遇交通部门分管工程建设的相关负责人，相互寒暄问询，谈到千麻公路时，便迎来了一顿呵斥：“你这个乡党委书记不重视，没有能力推动千麻公路，还要不要当了？”他的话语喷射而来。我怄气但憋住气，一汪冤屈的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事实果真如此。开工地没有行动，麻冲乡自然也不会动，整条线路工地陷入长时间的沉寂。
7月的一天，驻山江片县委副书记、中石化挂职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分管副县长等专程来千工坪乡督促千麻公路建设。乍看这一人员布阵，但凡有点头脑的人不会看不出，县里或有“临阵换帅”之意。
乡政府会议室内，气氛凝重。乡长如实汇报了工程进展情况、存在的问题，吃力地表达了不放弃修千麻公路的决心。各位县领导相继指示之后，驻片县委领导最后发问：“龙文玉，千麻公路你是修还是不修？如果修，我就讲修的话；如果不修，我马上就走。你只要回答‘修’还是‘不修’。”
此时，我作为乡党委书记再无退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修！随即，驻片县委领导就如何修、使群众行动起来的问题，开出一剂“药方”：把乡党委会搬到豹子洞村开，把政府常务会搬到田冲村开。
堡 垒
“药方”开出后，乡里明确一名党委副书记主持日常工作。我和乡长挂帅出征，会后分别扎进了豹子洞村、田冲村。豹子洞村主任龙向阳家为我铺了床，田冲村支书张后生（已逝）因乡长的到来，家里每天多了一副碗筷。其间，我俩俨然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十天半月未跨进乡政府大门一步已成常态。
乡党委、政府因时因地制宜，把千工坪乡历史上一次绝无仅有的特殊“两会”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现场办公会”，且议题高度集中：动员农户让地，督促他们投工。乡村两级一石二鸟，创新群众投工修路的办法：实行村干部包组动员责任制；任务分段到户，村主干、组长、党员带头出工；外出打工的，由村里负责通知，自己出资请人代修。同时，辅之以村规民约的形式来保障投工。
此后，连续十多天，豹子洞村、田冲村利用晚上多次召开村干部会、村民小组会、群众代表会。20多名政府干部披星戴月，星夜兼程，逐一入户动员群众让地出工。对于村里少数因矛盾纠纷调处不满、计划生育对象户等，乡干部、村三大主干分别上门入户做工作，有的户上门达10多次。通过不厌其烦地做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类似于豹子洞村的张玉清、田冲村的张玉寿等不肯让地的“尖子户”，终被干部的真诚所感化。两个村线路规划涉及的几十户农户相继应允，乡境内的“田地壁垒”终被攻下。现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的群众动员工作用“磨破了嘴、跑断了腿”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事无巨细，行胜于言。两个村支部发挥战斗堡垒作用，村主干、组长、党员纷纷带头出工，形成了一道无声的号令。当年8月底，乡境内工地上终于出现了出工修路的身影，听到了放炮炸石的声响。
修路期间，群众忙自家农活与上山修路两手兼顾，乡干部亦不当看客。为了解决无设备钻炮眼问题，乡党政负责人还专程到吉首购买了两台风钻机。乡长吴忠平带领干部为田冲村老弱病残无劳力户修路100多米，乡党委副书记杨光仕及干部张成全、吴红国、唐志猛、徐建等沉入工地一线，用不太专业的双手和柔弱的双肩来回挑运炸药、汽油，挖运砂土、撬石块、砌保坎、协助点炮，全然顾不上手上的血泡和腰酸腿痛，同时负责现场安全。千工坪乡境内的工地就是一个个攻坚的战场。
一天，县领导来工地巡察，看到干群忙碌的身影，盛赞乡里的“两会”开出了真正的效果。
其实，对于群众义务投工修路，标准要求并不高：只要修出一条毛坯路就可以了。其目的在于让群众明白是为自己修路，争取扶贫项目不容易，必须摈弃等靠要思想。
千工坪乡行动了，麻冲乡就有了参照，公路也就能够连接。县里和两个乡的相关负责人曾两度“会师”两岔河谷，互通“战况”，部署“战事”。经过6个多月的艰苦奋战，豹子洞村、田冲村新修3.5公里的毛坯路全线拉通成形。
“修千麻公路那段时间，我白天要组织群众出工，晚上还要翻山越岭过河做3组群众的工作，‘难样难瓜啦’（苗语：十分艰难、太难的意思），是我任村支书期间最难办的一件事。”我在2020年蹲点采访中，与竹山村原党支部书记吴自表谈到千麻公路修建一事，他感慨万千。原来，当年先修主线，3组（现竹山无边界泳池所在地）属于支线上的小寨，群众出工不积极，进寨公路被耽误了好几年。后来，在村干部的不懈努力下，群众修路意识提高，转而主动要求修进寨小路。
梦 圆
2004年正月里的一天上午，我在乡政府主持召开党政班子会议，研究部署全年工作。其间，接到县纪委一位工作人员电话通知：县领导要找谈话，你和乡长下午必须赶到县里。如是，这个铺排乡里全年工作的“一号会议”不得不终止。当时，心里还怀有一种关于千麻公路的莫名猜测。
那次谈话之后，组织安排我到县直单位工作，卸任千工坪乡党委书记职务，由乡长吴忠平接任。辞行会上，想起那一幕幕刻骨铭心的修路经历，我深情地叮嘱新任乡党委书记：一定要继续完成千麻公路修建任务。
中石化扶贫在接力。2004年，挂职县委副书记薛文河及后来的几任领导，痴心不改，继续推进千麻公路建设；千工坪乡调整部署，充实力量，一鼓作气。这条从岩板井经桐木、通板、豹子洞新开工地、田冲至两岔河谷的公路，终于连成一线。
2005年10月，千麻公路全线正式通车，苗乡人民终于圆了多年的通路梦想。此后，群众的生活品质、村里的产业建设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攀高。当初因修路占到责任田地的部分群众不再对政府唠叨抱怨，而是感谢、感谢、再感谢。
为牢记中石化扶贫修通千麻公路的一片恩情，县里决定立碑以志。或许是考虑我曾经参加过公路建设，或许是在县委综合部门工作的因素，一直协调千麻公路建设的县开发办相关负责人提请由我撰写碑文，我也欣然允诺。目前，这块石碑还矗立在岩板井社区千麻公路起点处。
千麻公路记
千（千工坪）麻（麻冲）二乡，群山阻隔，山高路险，百姓世代肩挑背负，贫穷落后，苦不堪言。癸未初夏，中国石化集团来此扶贫，见状忧心忡忡，遂广纳民意，多方论证，会同县扶贫开发办、外资办、财政局、发改局、交通局等单位斥资筹建千麻扶贫公路。是年五月，破土动工，干群同心，披星戴月，劈山开路，遇水架桥，苦战三载，累计投工一万五千多个，砌土石方二十六万三千多方，耗资六百万元，终圆苗胞通路之梦，可喜可贺。该路始于千工坪乡岩板井村，止于麻冲乡上麻村，全长二十七点三公里。途经桐木坪、通板、豹子洞、田冲、竹山、翻身、老洞、栗坳、塘垅等十一个村，惠及三十余村寨，三万群众。巍巍群山飞巨龙，苗岭天崭变坦途。斯路拉通，于促进苗区发展，实现脱贫致富、和谐社会，意义重大而深远。呜呼，昭昭功德，泽惠子孙。石化恩情，永世难忘！
通车之际，立碑以志。
凤凰县人民政府
公元二〇〇五年九月
千麻公路从开工到竣工通车，历时3年。其间，我换了工作单位，易了职务，可我老家的那个村依然没有通路。
通车庆典现场，依然是一个简易的松树枝拱门，一副鲜红的对联映衬出苗区人民颗颗火红的心。公路两旁，身着盛装的苗族群众，个个笑靥如花，脸上写满幸福。场内狮舞龙腾，银饰叮呤作响，伴着阵阵苗歌，和着声声唢呐，色彩缤纷，弦歌不辍。
2008年，千麻公路在原砂石路的基础上，历时两年完成水泥硬化。自此，公路沿线群众迈开了驱赶贫困的大步伐……
斗转星移，时光见证。苗乡人民与贫困的抗争，追求美好生活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歇过。实施精准扶贫以来，2017年，凤凰县大手笔规划建设连接湘黔两省边境的千云公路（线路全长57.256千米），畅通了旅游闭环系统。在原千麻公路线形的基础上，经过截弯、取直、降坡、拓宽、铺沥青路面，2019年底竣工通车。它犹如一条黢黑中镶着丝黄的莽带，时而一头沉入山谷，时而翘首攀爬高坡，时而平地穿行，时而隐身密林，弯弯曲曲，越山过水，不断丰润并擦亮着这一方奔向美好生活的底色。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条承载着精准脱贫与乡村振兴使命的“最美苗乡一号公路”，激活了竹山、老洞等一池沉寂深锁的春水，催生了沿线村寨荷花观赏、无花果采摘、“天空之镜”、汽车露营、竹山乡居、无边界泳池、花涧民宿、“半坡部落”、峡谷探幽、农特产品销售等诸多农业与乡村旅游的新业态，走出一条文旅融合发展的新路子。竹山村成为湖南省乡村旅游名村，游客趋之若鹜的“网红打卡地”。
真诚期盼苗乡的父老乡亲在乡村振兴的大道上勇毅前行，奔赴他们向往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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