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辉
最近,女儿叛逆得厉害,话不听事不做。我无计可施,思来想去,决定带她回到半坡寨,回到祖辈留下的老木屋小住几天,散散心,缓解父女之间的小矛盾。闲谈时,女儿一本正经地问:“很多人家都有传家宝,我们家有没有呢?”
问题来得突然,我不知如何回答,就转问了爹娘。娘说,我们家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把日子过下去就不错了,哪有什么传家之宝?
这样的回答,女儿不满意。我想从破旧的老木屋中找件值得炫耀的东西,可屋里空空荡荡的,举目四望,怎么也找不到一件值钱、像样的物件。当目光转到灶房,看到遗弃在灶台旁边的石磨时,我顿时陷入了沉思。
这石磨在我们家有近百年的历史。清末民初,先辈们勤俭节约总算挣得少许田产。田土多半是旱地,注定一年之中要以包谷为主食,那就需要一座石磨。为此,祖父步行百里到永绥城(现在花垣县城)卖苦力,又变卖不少粮食,凑齐盘缠,翻山越岭从两河乡马岩村买回了这座石磨。大灾荒那年,祖父饿死了,什么也没有给爹留下,只留下这座石磨。八岁的爹就用它碾磨葛根和蕨菜根,做成葛粑和蕨菜粑,保住了性命。
记忆中,四十来户人家的半坡寨共有十多座石磨。大多数石磨是由两扇圆形石头上下榫合而成。下面那扇石磨固定在一个石制大磨盘中央,装上一根短轴。上面那扇磨盘要凿一个小孔,借着短轴与下盘相连咬合。上扇磨盘底面凿通一个磨眼,用于流放谷物;侧面凿个小洞,装上方形磨杠。磨杠远离磨盘的那头连接一根“7”字形的磨盘钩。磨盘钩的尾巴处又装一根推拉握柄。从楼上吊根绳子分别系在握柄两端。这些部件合起来,就构成一座完整的石磨。
从外形看,我家的那座石磨和其他人家的石磨没有太大的差异。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家的石磨下扇和大底盘是个整体,构成部件简化轻巧一些。让我疑惑不解的是,寨里那么多石磨,很多人却总喜欢到我们家来推磨。
石磨一天也没有闲着,“轰隆轰隆”“吱嘎吱嘎”一天到晚地响个不停。“轰隆轰隆”是上扇磨盘旋转声,响得密叫得急,多半是碾磨干包谷,无需太大的力气就能飞快旋转;“吱嘎吱嘎”是磨杠与磨盘钩的摩擦声,这种响声盖过“轰隆”声的时候,说明碾磨的是豆类、糯米或嫩包谷,需要付出很大的力气。伴着这两种声响,一碗碗黄豆粉、一斗斗包谷面,一盆盆包谷浆就从石磨中流泻出来。
每天到我们家推磨的,少则两三家,多则十来家。人多时,那就要排着队一家一家来。为争优先权,天还没有大亮便有人抱着谷物到我们家屋前等候。奶奶闻声赶紧起床开门,满面笑容地把来者迎进家里。
第一个人的谷物刚刚上磨,后面已接二连三地跟来了准备推磨的阿婆、阿婶。人越来越多,奶奶让我给她们每人搬一把板凳。若是冬天,奶奶要烧一塘旺火供大家取暖;如果是夏天,奶奶还会叫我们到水井里给大家打凉水。这样,阿婆、阿婶们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坐在板凳上边聊边等。从她们的聊天中,我听出了大家喜欢到我家推磨的答案。她们说,我们家的石磨不仅轻巧,而且磨出来的东西口感好,其他石磨无法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我们一家子和和气气,没有嫌贫爱富。
聊着聊着,一家人磨好了;聊着聊着,又一家人磨好了。不知不觉间,磨掉了一天的光阴,也磨出了一家家人生活的希望。
奶奶要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后,才磨自己家的谷物。每当看到她将两三碗米浸泡在盆子里,又清洗石磨的时候,我知道,她又要给我们做竹桶粉或米豆腐了。用石磨碾磨的竹桶粉或米豆腐味道美极了,我吃了一碗又一碗,似乎要灌到喉咙了,可嘴巴还想再来一碗。
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油。奶奶在一支筷子上裹着一块布制成形似棉签的工具,我们把它叫“油签”。炒菜时,就用油签从油罐子蘸点油涂抹锅底。节约做到了极致,可时常还要断油。这时,石磨就发挥了救急作用——奶奶从麻袋里盛出一碗黄豆,装在磨上,“吱吱嘎嘎”前俯后仰地推拉着,石磨“轰隆轰隆”转起来,豆粉出来了,美味的菜豆腐也就有了。吃了好些天不透油的菜,难以下咽,突然有一瓦瓿菜豆腐放在饭桌上,食欲大增,吃得快撑破肚皮了还舍不得放下碗筷。
不知吃了多少石磨碾磨出的食物,我们才得以渐渐长大。当个头超过磨盘,肩膀与磨盘钩握柄等高的时候,奶奶已年老体衰,力气骤减,娘就让我替她推磨。一天要推一大盆,一推就要大半天。奶奶心疼我,娘上山干农活后,她就偷偷地替我推一会儿,让我去找小伙伴们玩耍。娘没发现还好,倘若发现,轻则批评一番,重则用竹条抽打屁股。被打几次后,我就不敢偷奸耍滑了。
多数时候,我推的是干包谷,一部分用来喂猪,一部分用来煮包谷饭。家里没有经济来源,吃穿住用、看病求学全靠秋收那点粮食。米比包谷值钱,多半挑到场上变卖成钱。这样一来,米就不够吃了。娘说,会攒八月攒,不会攒六月攒。秋收后,我们家就开始煮包谷饭了。先把包谷磨得细细的,然后筛去皮和粗粒,留下细粉用来煮包谷饭。那时,大家饭量大,要一碗米和着五碗包谷粉下锅才勉强够吃一餐。
大人们从苦日子中走过来,再难吃的包谷饭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而我们三个孩子却怎么也吃不下。很多时候,我们就靠那一块锅巴维持。吃饭的时候,我们兄妹三人常常为争抢包谷饭锅巴而哭闹,需要娘来“主持公道”。开锅的时候,她先把包谷饭盛到盆子里,然后再用锅铲把锅巴分成三等份。
有一回,妹妹嫌娘分得不均等,滚在地上不肯吃。娘一气之下,几口就把属于妹妹的那块锅巴吃完了。妹妹哭着认错,可为时已晚——锅巴已进娘的肚子里了。从此,我们三姐弟不敢再撒娇了。
尽管我们家这样从八月份开始“攒”,可到了来年六七月份的时候,仓里还是空空如也。每当无米下锅的时候,娘就会支使爹到亲朋好友家借粮。
有一年包谷抽雄的时候,我们家的粮食所剩无几。为给我们姐弟挣学杂费,爹不得不挑着菀箕去矿山挑矿。临走的时候,说回来路上顺带买点粮食回家。
一个星期后,米缸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娘背上一个背篓,又从刀架上抽出一把锋利的镰刀,反手将它放进背篓里,走出家门。半个小时后,她从田地里掰回满满一背篓尚未完全成熟的包谷棒子,用刀子在包谷棒子上划一圈,然后一层层把壳剥开,又把缨须清理干净,让我们三兄妹帮忙抹包谷籽。包谷籽用手指甲还能掐陷进去,有的甚至用力去捏还能挤出浆水。这样的包谷棒子抹一个需要两三分钟,我们却要抹一大盆子,才够当天的晚餐和第二天的早餐。大约抹了两个小时,手指通红发热,又疼又痒,总算抹得满满一盆。
包谷抹完了,我们还要把它磨成浆。这是项费力的事情,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推动石磨。娘、姐姐、妹妹和我两两合作,轮换推拉。从中午推到日头偏西,汗流浃背、头晕目眩,总算磨完一盆包谷,煮成包谷粑,香气腾腾,满屋都是。
没有加糖精和苏打的包谷粑闻起来很香,如果只吃一两餐尝鲜还可以,要是连吃三五顿就难下喉了。我们连续吃五天包谷粑了,一天早饭,妹妹实在吃不下了,大声哭了起来。
“宝宝孙,怎么了,怎么了。”一壁之隔的邻居阿婆闻声跑到我们家,问清原由后转身回去舀一瓢米饭送给我们。刚刚还在号啕的妹妹立即停止哭泣,大口大口地吃着香喷喷的米饭。
然而,大家都要过日子,各有难处,别人送得起你一餐两餐,却送不了你十天半月。吃过早饭,我们还得继续磨包谷。
姐姐和妹妹比我机灵,只要看到娘背着背篓、拿着镰刀走出家门,她俩就像脚底抹油般溜得无影无踪。娘回来时,满寨子叫唤,两人应都没应一声。没有办法,抹包谷、磨包谷的事只能由我和娘一起做。待到我们磨完包谷,准备上锅时,姐妹俩才陆续回家。娘气得找到一根小竹棒,高高地举起,还没落到身上,姐妹俩就开始鬼哭狼嚎。娘哼的一声,照打不误,可打到姐姐和妹妹身上时,一粒灰尘都没有抖掉。当娘转过身揉包谷粑时,两人伸出长长的舌条,得意地给我做个鬼脸,好不令人生气。
推磨的日子难熬极了,我想到了缓解痛苦的办法——推磨的时候,想象着祖父卖苦力从山外背回石磨和爹从小当家、靠葛粑和蕨菜粑活下来的故事情景。想得更多的是,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能吃饱米饭,就不用再推磨了。我低着头边推边想,把石磨推得“轰轰隆隆”响,从头上流到身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全身湿淋淋了也没有觉察到。
“侄女子,你们这样掰嫩包谷很浪费,孩子们又吃不下,看着都造孽,你到我家挑几担米给孩子们煮饭吃啰。”一个叫家华的舅公看到我和娘艰难地推磨,主动借米给我们,度过那青黄不接的日子。
我参加工作后,日子渐渐好起来,家里买了打米机,石磨就被拆散、遗弃了。这些年,为我做竹桶粉和菜豆腐的奶奶走了,送我们白米饭的邻居阿婆走了,给我们借米度日子的家华舅公也走了。
想到这里,我得把石磨重新竖起来。舀一盆包谷,让女儿推一推磨掉我童年和少年时光的石磨,掂量掂量祖辈从几十里山外背回的这座石磨的重量,也磨一磨她那叛逆不羁的性子,让她明白,我们不需要什么传家宝,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