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杰文

每次进教室看到那个空座位，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受。

那个位子本来是在教室的中间，由于它长期空着，我为了上课时不总是看到它，而把它移到了最后。

那里先前坐着一个身体残疾的女生。手、脚都因幼儿时的一场疾病，弄得走不好路，写不好字，智力发育也极差，因而她比与她同龄的孩子晚上了几年学。

我是去年才接手这个班，报名时我就发现，别的学生才十二、三岁，而她已到了十五岁。但她的个子放在班级里，丝毫不显高。可见疾病给她的生长也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她的穿戴很整洁，干净。头发扎成麻花辫，辫梢捆两朵红塑料花，在她摇摇晃晃尬舞般走路时，那两朵红花会随着甩来甩去，宛若两只美丽的蝴蝶。同学们暗地里都叫她“戴花的那个”。

她以前的老师告诉我，她上学只是做个样子，凭她的智力不足以应对所读年级的任何一门学科。因此建议我编座位时，可以把她编在最偏僻的角落。

然而，我并不想这样做，开学第二天编位置，我反而让她坐中间最正的地方。但她好像很不适应，头一直低着，不敢看周围的同学，更不敢看我一眼。

每天中午下课铃一响，别的孩子都像刚飞出笼子的小鸟般，争先恐后地飞去食堂吃饭。只有她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显得那么孤单、寂寥。吃完饭，许多女生回来或午睡，或聊天，教室里稍有些热闹。但热闹是别人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参与同学们的玩闹，不与任何人说话，像棵植物似的，那么安静，那么寥落。同学们也一直忽略她，习惯她空气般的存在。

偶尔，她也抬起头，眼睛穿过窗玻璃，久久地凝望远方的群山，及山顶高高的天空。清澈的瞳仁里，闪过一波波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哀愁。这哀愁，再配着她那张病态白的小瘦脸，让我不经意地瞅见时，内心会不由一颤：怎会这么忧郁啊！

我很想知道，在望见群山和天空时，她是怎么想的。是想做天空中的某朵云？想做那乳白光流中的某只鸟儿？抑或想做山上的某棵植物？我几次走到她身边想问她，但都忍住了。我怕我的好奇会给她造成惊吓。

明知她不会，也不愿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但在上课时，我对她提问的频率还是和别的同学一样多。一来，我不想冷落她，让她以为在我心里，她和别的学生是一样的；二来，这么做我心里也会产生一个小小的错觉，她和别人一样，是一个健康的人儿，因而得到些心里安慰。

一个班将近五十个学生，他们都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样，我不想他们中，有谁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落后于人。只要有谁落后，我每每看到时，心里都会产生一个缺口。直至他（她）毕业，我的缺口才慢慢合上。

可万万没想到，我如此地将她平等于人，却给她造成很大的困扰。开学一周后，我接到她妈妈的微信，要求我上课时尽量别向她提问，因为她感到当她回答不出问题时，同学们都在嘲笑她，把她当成了最蠢最笨的那种动物。

不提问就不提问，这倒没什么。只是她同时也拒绝了中午时，我指派的同学帮她打来的午餐，拒绝了几个我有意安排的，与她亲近的同学的接触。她这种完完全全的，蚕活茧里的自我封闭，无法不令我黯然。

一周后，她上课时干脆连书都不拿出来。眼睛也没看向黑板，头不是伏在桌上做无聊状，就是转脸望向窗外。仿佛外面的一切才是她的向往，才听得懂她无声的倾诉，才能证明她存活于世的价值。

作为她的老师，我多么想听到她读一段书，唱半支歌；见她跳一曲舞，交一回作业，露出一次笑脸啊。可这些都成了我的奢望。

有天，她莫名其妙地哭了。只有眼泪，没有声音。仿佛她的哭，只能用泪水来表示。以至我一时怀疑她会不会讲话。可我分明记得，报名那天，她是跟她父亲说过话的。

我问她的同桌及前后排，有没有谁欺负她，答说没有。我上前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让泪水流得更凶，没回答我只言片语。

第二天她不来上课。打电话问其家人，说是感冒，在家休息一天。

然而以后几天她都没来，再打电话问，她妈妈说有同学欺负她，她不读了。我要她妈妈问她，那欺负她的同学是谁，她妈妈说是她的同桌。

我找来她的同桌，问为什么要欺负她。同桌说没欺负她，只是有天见她头上有块小叶片，想替她拿走，刚好她头一动，碰到她的手，她可能误以为她在对她搞恶作剧，所以哭了。

我相信她的同桌。那是我们班诚实，好学，成绩也好的一个女生。

我以帮送回课本为由，去了她家一趟。她家是座低矮的小木房，破败不堪，与周围高大豪华的楼房形成鲜明的对比。里面也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一台小小的电视是唯一能体现现代化的东西。

她躲到厕所里不肯出来见我，又不同意让我把书送回家。说希望她的座位在哪里，她的课本就还在哪里。她虽人已不去学校，但在心里，她依然是读书的。

如今，她离开学校已三月有余。她的课本仍被我和同学们保存在她当初的课桌里。不同的只是，课桌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每天进教室，我都提醒自己，不要往那里看。一看就容易想起瘦小苍白的她，想起她走路若尬舞的样子，想起她发辫上那两朵若蝴蝶的小塑料花，甚至想起她的未来……

可很多东西，你越逼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就越不由自主地多看，多想。于是那空位子，成了我每天的课堂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