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祥
秋天的山寨,房前屋后突然“长”出了一棵棵黄澄澄、金灿灿的草树。这是我青少年时代在家乡看到的一道独特风景。
水稻是我家乡主要的农作物。进入秋季,田野里,一垅垅、一坝坝的稻禾,在秋风吹拂下,稻浪翻滚,一片金黄。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分成四个小组,拉开了抢收稻谷的序幕。
农人们收割水稻时,把金色的稻谷一担担运回晒谷坪,晒干归仓。把稻草四把一个捆好,田垄里、坝子上,留下了一个个身披黄袍的稻草小矮人,被人们安排到稻田四周、田边地角,或站成一排排,或围成一圈圈,接受秋阳的洗礼。经过农人们几日的翻晒,干透了的稻草将被运回山寨,这时的山寨四周就“长”出了一棵棵金黄色的草树。这种草树是农人们为了储存稻草而码成的树,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它在我青葱岁月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码草树是项技术活,我们生产队只有几个男劳力做得好,尽管我到农村干了几年农活,直到离开山寨,走出了大山,也没有学会。
码草树要选好地点,一般选择离寨子较近、地势较高的房前屋后土坡上,既沥水又方便使用稻草。选好了地点,就要挖一个一米左右深的圆洞,将一根五米左右的椿树或杉树放入洞中,为使之稳固,在四周用木蒹打入土中进行固定,再在上面放一些树枝的枝丫,形成一个伞状底座,这时就可以开始码草了。如有合适的自然树更好,就不要栽树杆了,但是由于稻草发热,会“烧”死树的。
码草树一般两个人,一个人围绕树杆码草,一个人递草。码第一层草要将几个稻草分开套在树杆上,才能打牢基础,而后可将一个稻草分一点出来固定在树杆上。每码一层草必须踩紧,自下而上逐层码放。开始时递草人可将一个个稻草抛向码草人,码到一定高度,递草人要用长扦担递草。两个人好像玩杂技,配合默契。最后再将一个较大的稻草分开似伞一样固定在树杆顶端。码好的草树成圆锥形,雨水顺着草树边缘流下去,保证了稻草干爽不会变质。
我们山寨每年入秋后都会“长”出十余棵草树。它“相嵌”在山寨里,“生长”在树林中,直到次年的三四月才消失在时光里。稻草树“种植”在山寨里,与绿水青山遥相呼应,相映成趣,不仅给山寨增添了浓浓的烟火气息,也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情趣。
秋天的夜晚,微风和煦,几个玩伴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草树下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记得我为了不让对方找到,将头深深地埋进草树的草蓬中,虽然上半身看不见了,屁股和脚还是不能全部隐藏好,不一会儿就被对方捉住脚,从草树蓬中拉了出来。有一次我和阿金奇思妙想,我站在他的肩上爬到了草树的顶端,好像蝙蝠一样紧贴草树杆,对方找了好久都没发现。他们准备回家了,这时我可慌了手脚,大声喊我在这里,可就是下不来了。我喊阿金快回家找梯子,要大人来帮忙,最后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被父亲扎实凶了一顿,一溜烟地逃回了家。
草树下面还是飞禽走兽常去的地方。麻雀常去觅食,老鼠也去做窝,老牛偷去吃稻草,小狗把草树当成了厕所。去得最勤的要数公鸡母鸡了,因为草树下有它们最爱吃的谷粒。它们在那里嬉戏打闹,谈情说爱,繁衍后代。有些母鸡还把蛋下到草树下的天然鸡窝里。有次我看见一只母鸡在老屋前的草树下叫个不停,我走过去在草树下面的草窝中发现了好几个鸡蛋,一数有8个。我赶快跑回家告诉了母亲。这鸡蛋是谁家的鸡生的呢?我和母亲走去一看,生蛋的母鸡还在草树下觅食,母亲认得那是隔壁表伯娘家的鸡。母亲要我去喊她来把蛋捡回去。我说,这是我发现的,不肯去。母亲严肃地对我说,不是自己家的鸡下的蛋,不能占为己有。母亲从家里取来竹篮,把鸡蛋捡到里面,送给了表伯娘。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后来长大了,觉得母亲做得对。
稻草浑身都是宝,用途广泛。它是冬天喂牛的好饲料。记得小时候,我屁颠屁颠地跟在母亲身后,冒着纷纷扬扬飘舞的雪花,到老屋前岩堡上的草树上扯稻草。母亲在扯草,我在玩雪花,尽管一双小手冻得通红,心里却乐开了花,等母亲扯好了稻草,我还很不情愿地跟母亲往牛栏走去。母亲将一捆稻草绑在牛栏的柱头上,等不及的老水牯,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将金黄的稻草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摇头摆尾,它是否在感谢母亲的雪中送炭呢?
那个年代在农村利用稻草垫床保暖是常见的。一家老小人口多,每户一两床棉絮只能用来作盖被,稻草成了垫床保暖的宠儿。曾记得,儿时的我睡在稻草铺垫的床上,尽管有一种淡淡的稻香味催我入眠,可到了落雪天还是半天睡不暖和,时常将小脚往父亲身上蹭。农村若遇红白喜事来了客人,主人家从草树上扯几捆稻草,铺在楼板上或堂屋地面上,放几床被子,就成了客人的床铺。
稻草是打草鞋的原材料。那时的农村人几乎都会编织草鞋,一是可以自己穿,穿草鞋走路干农活方便;二是出售,编织草鞋卖是当时乡亲们的主要副业。我的两个姐姐和母亲都是编织草鞋的能手,每到逢场赶集母亲将她们编好的草鞋五双一坨捆好,卖给供销社,有几元钱收入,可补贴家用。我和弟弟蹲在老屋的门槛上,望着门前的小路,渴盼母亲带回来几颗水果糖或几个油粑粑。如今回味又甜又香的水果糖和油粑粑的味道,勾起我浓浓的乡愁和对母亲深深地怀念。
稻草还是农家生火的引火柴。那时的农村没有通电,没有燃煤,更没有液化气,都是以柴禾为燃料,农村人用稻草引火成了最佳选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从屋前草树上扯下一把稻草,从火坑中夹出一坨火红的燃炭,用稻草包住吹燃,塞进灶膛,加上树丫柴禾,红红的火苗升腾,缕缕炊烟沿着烟囱在老屋的上空飘荡。
稻草还可以当火把使用。电筒是那个年代农村唯一的电器,但不是平凡人家里都用得起,晚上走夜路用稻草做成火把照明,成了农村人不二选择。若生产队或大队开会,或到附近村寨看电影,人们都要准备一捆稻草,点燃稻草火把行走在山村的小路上,为人们行走夜路带来了光明。
我们老家到夏天有放闹的习惯。即几个生产队的头人牵头,选择枯水季节,用茶枯粉从酉水河的上游狭窄处,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茶枯粉倒入河中,人们打着稻草火把沿着河岸,将闹晕的河鱼,或用网兜,或用鱼叉捕获,人们称之为赶闹。我曾参加了几次赶闹活动,可惜没有多大收获。但沿河两岸稻草火把一闪一闪、时隐时现的场景,如今还记忆犹新。
光阴如水,时代更迭。如今,家乡的山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村庄更绿了,人们富裕了,交通发达了,青壮年外出闯世界,小孩进城读书,山寨里只留下少数的老人和小孩守望岁月,那曾经为山寨作出贡献的草树,已经消失在时光的长河中,成了我远去的记忆和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