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熹微晨光中,爸爸起床了,轻声唤我妈,快点,去楼下拿报纸。
楼下报筒里,有我给爸爸订的几份本地报纸,投递员早早地就送来了。爸爸是这个城市早起的人,他还在默念当天报纸时,一张张报纸正以棉花盛开的形状,从印刷厂的机器里徐徐吐出来。
爸爸老了以后,由于患严重痛风,腿脚不方便,很少下楼,看报成为他一天的功课。 爸爸看得最为认真的,是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副刊上常有我的文字。爸爸老眼浑浊,摩挲着报纸,几乎是把摊开的报纸贴在脸上如做面膜一般,一字一句看完我的文章。
文字也是有宿命的,它到底抵达到了哪些读者心中,写作多年,我在此岸坚守,读者在彼岸飘摇。
爸爸是我最忠实的读者,爸爸没有在朦胧的彼岸,我清清楚楚看见他坐在家里那把破了几个洞的松软老藤椅上读我的文章。我有时自勉,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了爸爸这样一个颤颤巍巍的读者,我也要写下去。
我那些漫漫心流的文章,在碎片化浏览的当下,已经很小众了。我不知道爸爸是否真正懂得了我的表达,因为很少见到他对我文字作出评论,哪怕只言片语。
不过有次,我在报纸副刊上发表了一篇写老家亲戚的文章,爸爸看见后,给我打来电话说,你通知亲戚们来家里一起吃个饭。
我赶到爸爸的家,爸爸感叹说,要不是你写文章,我差点忘了那几个老亲戚。爸爸一个一个写好了老家亲戚的名字,让我通知他们到家里吃饭,还和妈妈拟定了菜单。爸爸说,我这个年纪啊,和他们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想起有一次,爸爸让我给他在当年机关里一个老领导打电话,诚恳邀约老领导见个面。接电话的是老领导的女儿,她告诉我们,她的爸爸去年就离世了。爸爸顿时老泪纵横。后来,我搀扶着爸爸,去了那个老领导的墓地,爸爸鞠躬,喃喃自语:“老领导啊,我看你来了。”爸爸倒了一杯酒放在墓前,呼唤着老领导腾空而降喝下这杯酒。爸爸坐在墓地前,跟我回忆起当年在机关的某个晚上,老领导敲开了他的门,把爸爸带到机关食堂,用自己的钱买了肉,安排炊事员单独做了菜,让爸爸那天晚上把肉吃了个饱。爸爸说,一辈子也难忘老领导对他的好。老领导退休后,也是一个看报的人,一旦见到我发表的文章,就给爸爸打来电话,喜滋滋地说,我又看到你儿子的文章了,写得不错。爸爸听到老领导的表扬,心里是自豪的。有次爸爸和老同事们聚会,纷纷聊起各自家里的儿女们,有的成了亿万富翁,还有的做到了一定级别的官员。爸爸诚恳地说,我儿子啊,在单位还是小职员,就喜欢写点文章。一个老同事评论说,哎呀,这世道写啥文章,还是要有所作为才行。只有老领导语气坚定地说,写文章一样有作为嘛,我就是老李那儿子的读者。那次分别时,爸爸一直拉住老领导的手不松开,表示一定把他的话转达给我。
每当我对写作产生厌倦时,一度想搁笔,就浮现起我爸坐在老藤椅上看报的样子,他在急切地寻找着我的名字。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写作枯水期,没写文章发表了。有天,爸爸眼神流露出关切和不安,声音低低地问我,你不写文章了么。我沉默。一会儿,爸爸又安慰我说,你实在不想写就算了吧。爸爸拿出几张存折指着说,这些,都是给你攒着的,我和你妈也花不完,你不要急。爸爸老了,也不讲究穿着了,一根皮带也舍不得花钱买,他让妈妈用一根布带系着裤腰。
这些年,爸爸把报纸上我发表的文章,一丝不苟收藏在他自制的剪贴簿里,连同家里那老影簿,放在爸爸和妈妈当年结婚的老樟木箱子里,箱子上脱落的老漆斑,与爸爸老年斑的脸重叠在我的凝望里。
秋天,爸爸远行了,他去了另一个我无数次想象中的世界。我和妈妈坐在爸爸灵堂遗像前,妈妈把头偏来偏去地看,她说,你看,我们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你爸爸都是在望着我们笑着。
在爸爸灵位下,贴着一张发表我怀念爸爸文章的报纸。我想,那是爸爸最后凝视的一张报纸。
在时代浪潮的淘洗裹挟中,我用情怀守护着报纸这样的纸媒,在文字绿荫的柔软覆盖下,我依然是一个灵魂“洞穴”里的执拗书写者。爸爸,我那些文字,您还能在报纸上读到吗?您也是我多么怀念的一位读者。
“快点,快点,去楼下拿报纸。”爸爸清晨吩咐妈妈的声音,还在云层里传来。一朵白云在天上飘,隔空而望,那也是天空中一张舒展开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