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效仁

车轮的声响远去时，田氏兄弟说话的声音也在远去，他们计算着日子，要在正月初一前把大哥和少爷送回家中。

读完余华新小说《文城》最后一段文字，我陷入了沉思，心中百感交集，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出自元·传奇《幽闺记》的“宁做太平犬 ，不做离乱人”。只是，《文城》不只让人看到了乱世之下小人物的种种不幸，也看到离乱之中各种平凡的英雄。那一群依然挺立的脊梁，正如一组浮雕凸显在眼前。

“在溪镇有一个人，他的财产在万亩荡。”《文城》的第一句话。所谓“一个人”，就是主人公林祥福。他五岁时丧父，十九岁时丧母，其实无祥无福，好在继承了勤劳、良善，操劳耕作，习得好木工。他与小美的邂逅，其实是小美、阿强夫妻的阴谋。二人离家出走去京城寻亲，弹尽粮绝之际，入住林祥福家，假称兄妹，来自江南水乡文城。

小美与林祥福有了夫妻名分，却在一个晨曦悄然离去，并卷走了部分家产。后因孕重返林家，生下千金。女儿满月之后，她再次不告而别，未想从此竟成永诀。林祥福把家事农事交付仆人田家兄弟，怀抱女婴踏上千里寻妻之途。“文城”子虚乌有，自然难找，只因小美的口音与溪镇乡党相同，林祥福遂认定溪镇即为文城，开始了十多年的寻亲和创业。

当时正是清王朝坍塌之后，战乱不止，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溪镇既非桃花源，自不免匪患。女儿订婚这天，一身红装的林百家在家候着，居然被土匪绑票了，是陈文良十四岁的公子陈耀武生生追上绑匪将她换回。绑去的二十二名人票，均受尽凌辱，割去左耳。

人性，其实是怯懦的，可一旦没有了活命的指望，反倒挺起了脊梁。林祥福曾为给女儿寻口奶吃，低眉顺眼，甚至有些畏葸。但他心中的善良、义勇始终未泯，受到溪镇商会会长顾益民、溪镇居民陈文良一家的尊重，视若兄弟。当陈家要避乱离开，拱手给他送上数百亩良田。当顾益民被绑票，生不如死，屈辱地写下血书，除了民团的所有枪支，且在血书里添上八抬大轿。是他，这个外乡人挺身涉险，去匪窝赎人。只因土匪给的饭食号称有顾益民的“肝”，受不了羞辱的林祥福奋起反抗，夺刀刺向匪首张一斧。林祥福终因寡不敌众，被利刃刺死。“死时的林祥福仍然站立，浑身捆绑，仿佛山崖的神态”，土匪们都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倒下。

文弱的陈文良挺身而出，救出奄奄一息的顾益民。然而，张一斧血洗齐家村，六百多人口的村落，二百四十九人惨死，以至于“河水红了，青草红了，树叶红了，泥土红了”。陈文良擦干眼泪，此生对林祥福说了最后一句话：“这尖刀我要还给张一斧。”为了这份情义，更为了林祥福的生命担当，陈文良毅然率领乡民奋起抗匪，惨烈对决。是他，陈永良自己动手，为英烈做了五十八具棺材。也是他，终于寻找到已失明算命的张一斧，把尖刀刺进了他的头盖骨。如此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岂不拍案叫好。

小说中虽离乱颠倒了是非黑白，但人性的本然光辉，依然在暗暗的闪耀。“士可杀而不可辱”，即便一时不得不低头受辱，可终究要重新挺立脊梁，血债血偿。当读到前退役军官朱伯崇带领的溪镇民团徐铁匠、陈三等十七名士兵，全部与土匪血战而死。我的眼睛再一次模糊，心里却有一种豪气在翻腾。那竖立在城隍阁前的十八块墓碑，除了让溪镇的独耳民团威名远扬，更让今天的读者也看到了一群挺立的英雄雕像。

其实，林祥福做出抉择前，已经决然献出自己，故修书一封给顾家，托付林百家的将来，一封给黄河边老家的佣工田家兄弟，“叶落该归根，人故当还乡”。接信后，病中的田老大依然率兄弟前来，不幸途中病逝。其余四兄弟竟然拉着大哥的尸体如期赴约。同时带来了十多年粮田收入换成的银票、地契等，他们对主人如此忠勇、厚道，同样令人敬畏。《文城》结尾，四兄弟拉着两个棺木躬身屈背地前行，依然是一组挺立的脊梁。

林祥福生前，一直在寻找小美。只是小美夫妻因愧怍，懦弱，先是有意躲避，后双双死在为禳灾祭祀的雪堆中，与现场的林祥福，咫尺之遥。当二人再相见时，“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两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间。”林祥福在经历磨难、九死一生中要找的，依旧“咫尺之间”！世间竟有此等凄美？情何以堪，只能任泪流满面。

小说中，林百家，后被送到上海中西女塾，与顾家小姐顾同思、顾同念一同读书。她们的明天一定不会再有离乱，生离死别。江南美丽的水乡溪镇，一定会成为人间真正的天堂——文城。

《文城》哀而不伤，尽书平凡人生的奇崛，生命尊严的高贵，危难之时的义无反顾，前仆后继，给人以暖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