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大部分时候他沉默不语。尽管身边有小堂哥，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但也很难听到他的声音。
小堂哥阳光俊朗，身体强健，看上去就像八九点钟朝气蓬勃的太阳；他却略显尴尬，往堂哥身边一站，瘦小身子更觉纤弱，眼神躲闪，像一棵迟疑生长着的绿豆芽。
回到家中，小堂哥有说不完的笑话，美术课上偷偷将五颜六色的颜料涂在前排椅子上，足球课上的集体摔跤足足让他笑了五分钟……而他则看起来很没有兴趣的样子，坐在一个地方老半天也不动弹一下。
母性使然，我心中陡然漾起一丝对他的好奇。他叫小志，读小学三年级，小堂哥大他两岁，五年级了。他是小姑子婆家弟弟的儿子，论辈分，该叫我舅妈，但从没有听他叫过，只对我浅浅地笑，感觉对他来说笑似乎有点疼，他害怕疼。
每个见到他的人对他也有一种莫名的疼，我也不例外。尽管不常见面，但每次见到小外甥，都会问问小志怎么没来，聊天讲到小志，也格外留心听。
某天放学回家，小志拒绝吃饭，他经常以各种理由拒绝吃饭，对于他那样瘦小的小孩，因食欲不振或者就是单纯不想吃是常有的事情。叔叔婶婶一家早已习惯了，然而，当婶婶照例拿出他平时喜欢吃的水果酸奶牛奶糖给他时，他仍然倔强地没接，在婶婶再三询问下，小志才难为情地嘀咕着，我很不舒服哟，叔叔婶婶小堂哥便轮流问他哪里不舒服，头？脖子？肚子还是胳膊？挨个儿问了个遍，他都一一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小姑子唉声叹气一番之后得出结论：他就是心里难受了，小孩子嘛，怎能说出心里的感觉，他爸爸妈妈在天之灵如果知道孩子那么想念他们，该有多难过！
而那年的人事已散做人间的尘土。
当小志的父亲站在建造新房子的高高的脚手架上时，他的梦想也是那么簇新，从正在砌的三楼顶上望开去，小镇上的人们矮了许多，街道两边的楼房没有几栋比它高呢！他看到小小的小志安睡在妈妈怀里，像抱着一团希望，一股力量瞬间托举到他的脚下，他要踩着这生风的力量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新房子的脚手架依然还在，而小志年轻气盛的父亲却随漆黑的棺材安放在了泥土里。传说太多，也太粗糙。
说祖祖辈辈居住于此的屋场玄乎，小志父亲的失足是成全、是大义救亲，而高空坠落注定是他最后的宿命，谁也阻拦不了……当一切既成事实，无论怎样诠释，只要尚能慰藉活着的人，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吧。
然而，三年过后的传说也应是合情合理的吗？说小志母亲千里迢迢要去赴爱人的约……她信念着，有一种缘分是恨不得从最初一步跨到最后，因此她才如此迫不及待又义无反顾？她是离群的雁，不甘缚进阴阳两隔的网？
然而，千里迢迢岂是她真正所愿意跋涉的？当她不得不绝尘而去，她知道，自己只能留下万般不舍的小志在人间，她的不甘，连同她的寻觅，让原本就模糊的生命的意义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她再一次被传阅于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就是为了将生命延续给小志、将留在世上的一切包括生离死别猝不及防地抛给小志？我不得而知，但给予他生命的两个人纷纷离去，将使他幼小的心灵承受怎样无以言说的孤单！
这天傍晚回到家的小志，吃过晚餐后，和堂哥一起复习功课，小姑子则陪在两个孩子身边，辅导他们学习。背诵课文时，读到“孤独”两个字，小志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下来，轻声说了一句，我也很孤独啊。
仿佛沉沦，仿佛自救。原来之前的不舒服，不就是孤独吗！突然某个时刻，小小的心灵便承受不住了，需要一个出口，发泄他被孤独填满了的内心，一句“孤独”从一个孩子嘴中说出来，这样的孤独才真的孤独，那么真实，那么直接，尤其是他看起来如此娇弱和懵懂，此刻就更显得很神秘很奇妙了，他对内心感受的把握是多么准确，仿佛从他出生开始，就依赖着这孤独、伴随着这孤独成长，就像在广袤的天地，不管是在芸芸众生之间还是山林莽野之中，就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站在那里，四周氤氲着孤独，而他，处在孤独的迷雾中心……
这样的孤独会不会自此生根发芽、与他成长着的身体一起长出一棵参天大树呢？
这让我联想到作家李娟描绘阿勒泰的一个孩子的孤独。
“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我也有同样的疑问。这突如其来却又似乎与生俱来的孤独，到底会令他沉沦还是自救？有一天也会伤害到他吗？
未来是不可知的，而成长中的孤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品尝过，相对于别人，小志的孤独是那么深刻，又那么令人心酸，如果说失去了父母的相伴是无奈、是必然，但所幸的是，却从未离开过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的关爱，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补偿和慰藉？！
亲爱的小志，你渴望得到爱和幸福，才会感到无比孤独。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当你曾刻骨铭心地体会过孤独之后，对幸福的感知就会更显弥足珍贵，而当你有一天终于发现能够独自承受这孤独，却又不再囿于对孤独的反刍与困境，反而放下它、享受它，慢慢的，一定会感知到周围人对你的爱，也是那么深沉和细密，就像一朵从孤独深处开出的花，这孤独之花便会神奇地治愈你，并教会你成为这样的自己，从此拥有最珍贵、最真实的幸福……
这些，我并不打算告诉小志，因为幸福的感受从来都是内心的潜流，悄无声息地涌现出来，就将这一切交给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