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邦
（接上期）
子 月
好多年后，我才发现，风景也有自己的命运。大河坪有两处优美的风景，如今已经破败殆尽了。这两处风景我小时候都见过，一处是河边穿洞前的大古树；一处是后来变成了学校的老古庙。
河边穿洞前的大古树，是一种楠木，高大挺拔，用参天大树来描述一点也不过分。它枝繁叶茂，直插云霄的躯干与30多米高的穿洞悬崖平齐，伟岸的身躯要几个人才能围住，遮挡住了穿洞大半个门口，像穿洞的门神似的。距古树上游300多米远的地方，是一块名叫龙马嘴的大岩石，它像一条巨龙似地将身子横挡在河中央，好像要将上游的滩水拦住一样。这个霸气的动作真的让河水在此处打了个回旋，于是旧时人们便在这个地方做了三辆水车，将河水抽上河岸养田。如今这地方都还叫“车湾湾”。站在龙马嘴大岩石上，就等于站在了河的中央，向上可以看向自己滮滮而泻的滩河水，向下可以看到穿洞门前的大古树，但由于古树的遮挡，看不全穿洞口的全貌。老辈人说，穿洞门口的大古树，是成了精的。夜晚可以听到村姑在树上纺棉花的沙沙声，白天树精就变成一个美女，到峨溶、茶洞或者吉洞坪去赶场。旧时河里上下往来的船只，都喜欢在古树处停息一会，好奇的，也钻进穿洞里去玩耍。穿洞的那边，是一个大草坪，斜的，一面临河，三面悬崖环绕，像个世外桃源。旧社会有穷人在里面暂居过。里面的一处悬崖下有一洞口，向上直通到上面一块地里。这个洞于是取名为土洞。人可以从土洞入，从穿洞出；也可以从穿洞入，从土洞出。现在这个土洞的四周都长满了桤木，是退耕还林时栽的，洞口显得很隐蔽。
小时候我相信家乡古树成精这个传说是真的。后来公社杨书记要给和平学校做读书的桌椅，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大汉来砍这棵古树，砍了好久才砍倒。树砍倒后，我很失望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只是树砍倒后，穿洞口豁然洞开了，像一栋房子被破了大门似的，张起大口，要吞噬下行的渔船。这模样现在站在河上游近千米远的峨溶码头上都能看到。
这棵大树被放倒后，人工锯解出来的木板，一块可以分开做两张书桌的面子。一棵树解决了整个学校的桌椅问题，这棵树也算是为大河坪的教育事业立了一功。只是可惜，这个书记后来又提出了新口号，要在大河坪打倒红苕和包谷，去大搞农田水利建设。于是又将老古庙变成的“和平学校”辟为稻田，迁到了荒凉的渔家墥。
变成了和平学校的这个老古庙，建在白水河岸边官寨塘与农科村之间称为田坝的地方。我在里面读过小学。古庙的建筑雕梁画栋，气势宏伟，正房分内外两进，还有左右厢房，内边正殿改做了学校的大礼堂。据说礼堂塑有一尊大佛像，文革期间被推倒了。这座古庙周围长着四棵苍翠的古柏，还有几棵高高的白杨树，一棵巨大的枇杷树和几棵高大的柚子树。其中的一棵古柏长在校前院子土台上的右角边，学校开会，老师就站在这棵古柏下向在下面操场上列队站着的学生讲话。学校的钟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去轰炸重庆时，路过大河坪上空落下的一颗炸弹壳做的。可能是由于炸弹钢材良好，学校的钟声显得十分响亮，敲钟时，在河对岸的峨溶镇都听得到。学校搬迁开做农田后，古庙拆了，古树也砍了，钟也不知被谁当烂铁卖了。古庙的四棵柏树被做成了新学校的新桌椅。而穿洞古树做成的老桌椅们，则成了旧物，被当地百姓拿回了家，有的被劈为柴火煮了猪潲。
丑 月
年底，自然要置办年货。通常，腊肉是少不了的，几乎成了湘西地区家家户户必备的特色年货。一家人，如果过年时连腊肉都没见几块，就会被人认为这家人的年过得并不怎么好，甚至连年味儿都没多少。
于是，一进入腊月，杀年猪就成了一道风景。没有养猪的人家，买一头猪杀，然后砍成一块一块的，用食盐、白酒、胡椒、花椒等佐料腌制一段时间，再用柴火烟熏烤，把肉里的水分熏干，就制作成味道浓香的腊肉了。
也有制作腊猪头和腊猪腿的，只是这并不怎么容易做。说不容易，是指不容易掌握火候，如果不把猪头和猪腿里的水分烤干，就容易让猪肉腐烂变味。有年，我家腌制了一块腊猪腿。正月份，有朋友来家里，我们就拿出来招待，在砍猪脚时，我闻出了一股子刺鼻的气味，便对在洗菜的爱人说：这腊猪脚恐怕臭了。爱人不信，过来闻了闻，说是什么“腊”味，没臭。但我看见有些肉头厚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绿色。便又对爱人喊：这肉真的臭了。爱人又过来看了看那发绿的肉，肯定了我说的是真话。可是，她只是指示我把那发腐的绿肉割掉就是了。我说，割去烂肉，那烂味已经串了，其它地方也肯定不好吃。我主张把整个猪腿子扔掉，喂狗算了。爱人觉得可惜，说是在炖的时候加一些酒之类解味的东西，还是可以吃的，坏不到哪里去。于是，在扔与不扔之间，我犹豫了好久，扔吧，不仅年前的工作白忙活了，而且浪费了钱；不扔吧，这又成了个烂货，对人体有害。最终，我还是未能免俗，依了那妇人之见，将那发臭的腊猪脚炖了。
从厨房飘溢出来的气味中，我闻出腊香和腐臭两种气味。爱人有鼻炎，分辨不出那高压锅里压出来的味道。等腊猪脚炖好后，爱人把它用钵头盛好，高兴地当传统的美味佳肴端上桌子待客。客人拈了一坨，塞进嘴里，不知道是称赞还是不满意地说了声“有味道！”之后，就不再把筷子往钵头里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