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崇高是美的重要形态。柯云先生散文《木榨神韵》(见2020年12月25日《团结报》“兄弟河”)里的人物李师傅体现着崇高的美学精神,让古老而平常的木榨有了丰裕的神韵。
什么是崇高美?陈望衡先生在《中国古典美学二十一讲》一书中曾说:“崇高作为一种特殊的美……其本质是主客体的冲突以及这种冲突中主体所显示的巨大精神力量。”《木榨神韵》虽然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前大湘西地区习见的木榨为题,却并不着眼于物,写的是李师傅这个人;写李师傅这个人也并不写榨油一类的日常琐事,而主要选取抗日战争时木榨日本鬼子的传闻和“文革”时因同情“我”而挨斗后在榨油房里一夜撞击木榨两则材料,把乡野之人放在抗日战争和政治运动等大背景中去描写,让主客体之间矛盾和冲突的戏剧性效果尖锐而激烈,从而挖掘出李师傅的精神内核,凸现其崇高美。这正是《木榨神韵》的神韵所在。
先看第一件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两个日本鬼子因找花姑娘而来到榨油房,李师傅“心生一计” 决定“趁机收拾敌人”,就先让两个伙计站在木榨前,用撞杆像榨油一般的撞去(结果自然是毫发无损),以引起日本鬼子的好奇而上当自觉站在了木榨中间。文章写到:
李师傅见敌人中计,向助手们使个眼色,运满民族之气,发泄国仇之恨,猛地一声撞去,两个鬼子惨叫一声,霎时血浆四溅。
作为矛盾冲突主体的李师傅与作为客体的日本鬼子素不相识,并无私仇,却因为民族恨和国家仇让他们的矛盾具有不可调和、尖锐而残酷的特点,积淀了崇高美的多样元素。第一,李师傅在短时间内“心生一计”,显示出非凡的智慧力量;第二,李师傅与助手们形成步调一致的高度默契,凝结成强大的团结力量;第三,采取不计后果的残酷手段和坚决行动,表现出卓越的行为力量。李师傅血液里汩汩流淌着的巨大精神力量,让我们看到了不屈不挠、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伟大而崇高的民族精神。这种力量和精神可以摧毁一切胆敢阻挡它的反动力量,最终取得斗争的完全胜利。文中说:“从此后,木榨变成了神榨。”何止木榨成了神榨,李师傅简直成了体现民族精神的“神人”。
再看第二件事:发生在“文革”时期,“我”被打成“文艺黑线人物”和“反革命”受到批斗,而李师傅“因同情我,也被揪上台批斗”。
文章写到:那一晚,榨坊里木榨响了一夜,周围的狗叫了一宿,很远的寨子里都听到了一夜的木榨声和狗吠声……第二天,李师傅就病了,人们送他回家时,看见榨坊里撒了一地被撞杆撞碎的木楔,凄凉凉的。
矛盾冲突的主体仍然是李师傅,而客体仿佛是被撞杆撞击的木榨。李师傅为什么要撞击木榨呢?他因同情了一个在他看来应该被同情的人而挨斗,心里委屈。在当时的政治环境里,他的委屈没有地方倾诉和发泄,就只好发泄在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并肩作战过的无言的“老伙计”——木榨身上!其实,说木榨是客体也许并不合适。而真正的客体应该是那些批斗者。李师傅不过是把对那些批斗者的愤懑转移到木榨身上罢了。事情的结果是,李师傅把木楔撞碎了一地。表面看起来,李师傅又取得了斗争的胜利。然而,这个胜利是人对物的胜利。严格地讲,这恐怕是不能称之为胜利的,否则李师傅就成了鲁迅笔下的阿Q了。我们应该承认,李师傅是失败者:一真正的客体(批斗者)并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批斗者仍是不可一世的;二“第二天,李师傅就病了”,身体的病和困惑与不解造成的心病共同压倒了李师傅。失败了的李师傅自然成了悲剧性人物。在这场悲剧戏里,我们看到李师傅明知“我”的“文艺黑线人物”和“反革命”身份,仍“悄悄塞给我几元钱,还给了我两瓶熟油”,对“我”抱以同情;我们也看到李师傅没有对批斗者施以报复,而是移恨于木榨,他懂得克制和忍受。正是这种同情和正直、克制和忍受,闪耀出人性的光芒,彰显其人格的崇高。“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李师傅的暂时“被毁灭”带给我们的崇高感和震撼力是强劲而深远的。让后人不得不反思那一段荒唐的历史,以阻止同样悲剧的重演。
行文时,作者把不同时代、不同客体的两则题材有意地关联在了一起:“批斗声、口号声在我的耳中都幻化成了李师傅打榨的吆喝声和撞击声。我像变成了当年被榨的日本鬼子一样。”在这里,我们看到批斗者的无情和凶狠,也看到了被批斗者的无奈和绝望。但是,对于批斗者和被批斗者的关系,李师傅却看得很清楚。第一件事里,李师傅面对的是民族敌人,他自然得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而第二件事里,李师傅面对的是自己同胞,他只有采用曲折方式发泄,表现出极大的隐忍。如果从美学角度去分析,两则材料呈现崇高美学形态的方式是有些不同的:第一则张显的冲突重于外,即李师傅的对敌斗争,以胜利而崇高;第二则重于内,即李师傅内心的煎熬和挣扎,以隐忍而伟大。由外到内递进式的展现格外地给人以深刻感和警示感,读者必然会对李师傅的崇高精神肃然起敬,因而获得美的熏陶和震撼。
笔者之所以从美学角度解读《木榨神韵》,是因为柯云先生再现崇高美的写作自觉性。他这样描写:
我觉得那是力的颂词,美的颂歌,它赞美了一种粗犷一种古朴一种生前的阵痛,揭示了人类社会关于生命、爱情、死亡的博大的命题,弘扬了一种抗争一种拼搏一种锻打一种推陈出新一种阳刚之美。那木榨声,吟诵的是哲学,是社会学,是历史学,讲述的是人类某种本性的回归……
这里的语言表达不用多说完全是美学性的,饱含着对崇高的阳刚之美的歌颂。记得美学家王朝闻先生曾说:“艺术里的崇高是现实生活里的崇高的能动反映。”柯云先生《木榨神韵》对崇高美的自觉,十分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