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继刚

父母的婚姻家庭是子女成长的镜子。镜子里，父母微笑，子女微笑；父母哭泣，子女哭泣；父母咆哮，子女咆哮；父母温和，子女就是那蓬勃升起的朝阳。

一

仰光，是上学期刚从城里转回来的学生。他活泼清秀，对人有礼貌，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左撇子”。他握笔写作业用左手，吃饭拿筷子用左手，是个“一左到底”的阳光男孩。

一次语文课，这个阳光男孩的一波举动却让我措手不及了。

原因很简单。课堂上，仰光上课走神了，他的双手伸到课桌里玩小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玩具。

我走了上去，想没收他的玩具。仰光急了，他一只手使劲地抱着课桌不放，一只手拼命地护着自己的玩具。他的眼里还冒着怒光，眼珠子如火球般骨碌碌地对视着我。

我严厉地说：“你不上交玩具就站到讲台上去。”

“呜呜呜——我不读了！”不知怎的，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仰光忽地就蹿出了座位，气呼呼就要往教室外面跑。情急之下，我赶忙伸出手想拦住他。就在这一刹那，这小子的肘子一甩，他的手掌不偏不倚就砸到了我的嘴巴上。

“仰光，你打着老师了。”坐在前面的男生见我嘴皮处有鲜血往下滴，他愤愤不平地叫道。

这话如一阵雷声响过，一时竟然震住了仰光。瞬间，仰光的脚步触电般地停了下来，他的怒气和哭声也戛然而止了。

“你的脾气为什么这么暴躁呢？”课后，我问仰光。

“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

此时，仰光像一只瘫软的小绵羊，嗫嗫嚅嚅地啜泣着：“老师，我想我妈妈了。自从没有了妈妈，我一不高兴就想发脾气。”

“老师，你知道吗？我妈妈是被我爸爸赶走的。”仰光的眼角里开始涌出了泪花。

“以前，我还看过爸爸和妈妈吵架，爸爸他还举起了拳头……”仰光已经泣不成声了。

仰光说，自从爸爸和妈妈离婚后，他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焦躁了。在城里读书时，有一次他竟然摔坏了班主任的新手机，有一次他还打哭了班上的一位女同学……

现在，妈妈走了，爸爸出车祸伤了脚不能工作了，他只能和爸爸回来读书了。

二

我决定进行一次家访。

那天是周日。在学校写了点文字后，觉得累了，我便骑着自行车向仰光家走去。

进村后，在一位老伯的指引下，我终于找到了仰光的家。站在一栋别致的三层楼房前，我高声地喊着“仰光”的名字。良久，仰光的父亲才从楼房左侧的低矮工棚里走了出来。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到访，这位父亲的脸上满是毫无防备的苦笑。一阵沉默后，他才喃喃地道出了自己的家事。他说，这楼房是他兄弟修建的，是他爸妈和兄弟的家，这工棚才是他临时的住处。

年轻时，他说他当过屠户，杀过猪。他自己还开办过砖厂，当过老板。后来有了些钱，就带着老婆孩子去城里生活了。不幸的是，在城里做木材生意的那段时间，他结识了一帮嗜好赌博的酒肉朋友。在赌博场上，他如泄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输光了所有的积蓄，真是倒霉透了。在没有钱的日子里，他的脾气就莫名其妙地变得暴躁了起来，妻子和儿子也成了他的出气筒。最后，就这样闹成了家破妻离的下场。

“原来有钱的时候，人人都说我的好；现在落难了，兄弟姐妹、亲戚朋友见了我都要躲。”他的脸上浸满了悔恨和苦恼。

“更可恨的是这个崽，昨天还要和我吵架。”这个男人的心里，也有着说不完、道不尽的酸楚憋屈。

三

过了好一阵子，仰光才从楼房里走了出来。我把他叫到了跟前，厉声批评道：“你和爸爸打架是错误的，你必须道歉。假如没有了爸爸，谁来关心你呢？”

仰光低下了头，他嘀嘀咕咕地解释道：“爸爸不让我和妈妈打电话，不让我去奶奶家，更不许我到奶奶家里吃饭。”

“他还不让我吃饭，昨天奶奶给了我8块钱买方便面，他还把奶奶骂了一顿。”仰光又狠狠地瞥了他父亲一眼。

听说孩子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我的心一软，心酸的泪水就要涌出来了。那时那刻，人生的酸甜苦辣咸一并涌入了我的心头，真叫人难受。

“哥，要不，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今天我请客。”我为自己突然迸发出来的主意叫好。

“我已经吃过了，不去！”仰光的父亲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开摩托车把孩子送过去，行不？”

“不送。”这个男人还在赌气。

没办法，我只好推着自行车带着仰光走人了。路上，仰光央求我：“老师，你别把今天吃饭的事儿告诉别人，好吗？”我赶紧点了点头。

路上，在一道水沟旁，有几只小鸡崽儿掉到沟里去了，它们“叽叽叽叽”地叫着哭着，甚是着急。见状，仰光突然停下了脚步，他轻快地跳到了水沟里，把小鸡们一只一只地抱了上来。

吃过饭后，我叫餐馆服务员帮仰光父亲也打了一个盒饭。我还买了一箱方便面，让仰光一同带回家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地翻涌着。沉思良久，我禁不住给仰光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

“孩子的妈妈始终是孩子的妈妈，你必须让他们通话联系！”

“孩子不能和你遭罪，你必须让他住到爷爷奶奶家里去！”

最后，我还动情地说：

“哥，孩子是我们人生的希望啊，你要好好地对待他！”

“哥，困难是暂时的，我相信你会重新好起来的！”

“哥，假如你不嫌弃我的话，从现在开始，咱俩就认个兄弟吧，你什么时候有困难，都可以找我。”

四

后来，我又好几次去了仰光家里。在一次次的谈话交心中，仰光的父亲看到了我的真诚，也慢慢地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

解开了父亲的郁闷心结，仰光的心情也渐渐地变得阳光晴朗了起来。从那以后，仰光不仅可以自由地到爷爷奶奶家里吃住了，他还可以快乐地和母亲打电话。遗憾的是，白天，仰光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牌，晚上他又一个人住在工棚、睡在工棚。

我也和仰光的母亲打电话、聊微信。每次谈起孩子，这个女人都在哭。

她在哭。离婚后，她就远出打工了。现在，她一个人不仅要负担孩子的学费、生活费，她还要负担起前夫的生活费。每次打牌输钱了，前夫还要以孩子的名义要挟她送钱。

她在哭。要不是有了孩子，她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在哭。人这一辈子，生也难，活也难，要想好好的生活，何时是个盼头啊？

……

“生活的难，一天天地过着，也许就变得容易了；生活的苦，一点点地啃着，也许就变得甜蜜了。”

“请你坚信，孩子和生活都不会辜负你的。”

……

我一边为这个苦楚的母亲送去安慰，一边把仰光的学习表现与她分享。在苦难面前，孩子是母亲最坚强的救命稻草，我希望如是。

此外，我把仰光班主任的联系方式发给了她，建议她把孩子的生活费直接交给班主任老师。我把学校门口一家早餐店的电话号码也发给了她，建议她把早餐钱直接打给店老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干涉别人家的事，我也不知道仰光的父亲知道后会对我产生怎样的想法。我只是觉得，一个母亲用辛劳和汗水赚来的钱应该花得有价值。

仰光的父亲好像并没有恨我。每次碰到我，他总是重复这样的话：“是你说要让仰光和他妈妈联系的，是你说要让他住到爷爷奶奶家里去的。你看，我都照做了啊！”

“哥，你做得好，我感谢你信任我啊。”每一次，我们俩都相视而笑。

有天晚上，在一路边娱乐室，我发现仰光躲在屋内的角落里玩手机，他的父亲却忙着打牌。

见到这样的场景，我的心就情不自禁地激动了起来：“哥，你以后不能带孩子来这些地方啊，这种场合不适合孩子来。”

随后，我就把仰光带出去散步了。路上，我帮仰光买了几个月饼，还买了一盒牛奶。没过多久，仰光的父亲就跟了出来了。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老师，下次我不来了。”

“好，我相信你！”我也笑了。

五

暑假里，仰光的母亲回来了。

母亲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办理仰光的抚养权的事情。仰光说，其实他是想和妈妈一起离开爸爸的，但是又担心爸爸今后一个人怎么生活呢？

我告诉仰光，抚养权是大人们的事情，你跟谁过都好。可是，爸爸妈妈却是你独一无二的至爱至亲，少了谁都不行。现在你还小，养你长大是爸爸妈妈的义务；当你长大了，照顾老人又都是你的义务。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当有一天他们老了，你都得养他们，都得好好照顾他们。

“好的，老师，我懂了。”尽管似懂非懂，仰光还是很肯定地回答了我。

回来后，仰光的母亲就在靠近学校的地方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为孩子安排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在等待开学的日子里，这位母亲带着孩子在出租屋里煮饭、吃饭，睡觉、做梦，和孩子享受着美好短暂的时光。

开学之后，仰光回到学校上学了，我找到他，悄悄地对他说：“你去问一下妈妈，看她还想不想和爸爸一起过日子？假如她想，我就去当回媒婆。因为你不能没有妈妈呀。”

仰光的爸爸没有住到出租屋去，他还是回到他的工棚里。了解情况后，我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哥，嫂子回来了，你不回去陪陪嫂子，这可不像样啊！”

夫妻吵吵闹闹已成往事。现如今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假如为了孩子，两个人能再续前缘，这是我对仰光父母的美好期愿。

六

后来，仰光的母亲放弃了抚养权的办理，她回务工地上班去了。当天，仰光的爸爸接过妈妈的接力棒，陪着仰光一起住到了出租屋里。

年底，仰光的父亲在工地上找到工作了。他的工作是当一名油漆工，每天有两百块钱的工资呢。仰光参加学校运动会，获得了800米赛跑第二名、100米赛跑第三名的喜人成绩。

今天早上，一轮初升的太阳爬过了高高的山头，照着冬日的大地，一片红彤彤的。仰光背着书包，迎着朝阳，他奔跑在阳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