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继刚
“牛角河汹涌澎湃,大龙河曲曲弯弯,兴中人民勤劳勇敢,高岩山上一片青烟,桃子姑娘红光满面。一条河地区辽阔,情况难以掌握。”
相传,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位下乡干部在向花垣县时任县委书记汇报工作时,曾这样总结补抽乡“一条河”的村情村况。这份诗情画意般的工作汇报,不仅写出了补抽乡“一条河”的风景风貌和苗族群众的精神面貌,还生动有趣地反映了“一条河”的人民生活与人居环境。
“一条河”原是花垣县补抽乡牛角、大龙、兴中、高岩、桃子五个村的统称。因为这些村子都是邻水而居,并由牛角河、大龙河、高岩河串联成一河星子,故此得名。1992年,“一条河”像一个长大分家的孩子一样,从补抽乡独立出去,成立了大龙洞乡。2005年,她又像一个回家的孩子,重新归入了补抽乡的怀抱。
我曾在补抽乡任教7年。在年轻的历程里,我看过一条河的风景,听过一条河的故事,结识过一条河的情缘,一切仿如昨日。
被牛角河吻过的鱼
在补抽乡中心小学,我和教师麻建维一见如故。他的年纪和我的父亲一般,他对我的关心也如我的父亲一样。每次炒猪肉,他总是把精肉留给我吃,他说他爱吃肥肉,大坨的肥肉有着豆腐的味道。我把他尊称为“舅舅”,我们苗家人“娘亲舅大”,唯有“舅舅”这称呼,才能完整地表达出我对他的全部感激。
舅舅是吉卫镇如腊村人,他25岁时到过补抽乡牛角小学当老师。如腊村隔牛角村可远了,走一趟山路要3个多小时呢!开始去牛角村小的时候,舅舅背米、背菜、背油,还背换洗的衣服和学生们要用的纸笔用具。
后来,村民们分给他一点儿菜地,他就种了些时令蔬菜,也种了包谷和黄豆。舅舅说,村里的人们对他最好了,谁家笋子长了要拔几根送给他,谁家打谷子了要捉几条鱼送给他,就是过年谁家杀年猪了,也要请他去吃一顿刨汤。
舅舅还说,他最难忘的,是牛角河的水。那河水从尖朵朵瀑布倾泻下来,化成了满河的晶莹,滋养了满河的鲤鱼、鲫鱼、白条鱼和螃蟹虾虫。夏夜里,月光伴着星光洒过山岩陡崖,落入了蜿蜒河面,牛角河一片波光粼粼。夜里,村民石昌义等人就来学校邀他去网鱼。他们拿着手电筒,背着渔网,提着鱼篓,追着萤火虫就下着牛角河去了。
站在河边,人只听得秋虫“吱吱唧唧”唱着各种歌儿,流水欢欢如抚琴琵琶。借着月光,调皮的鱼儿偶尔跃出水面,舞动着一河的银光艳舞。这时候,大家纷纷脱光衣服,拖着长长的渔网,泅入水中撒网、布网。一阵忙碌过后,大家就上岸,燃起篝火,烤着玉米棒子,也烤新摘的黄豆荚,整条河谷弥漫着浓郁的烧烤鲜味儿。时间在大家的欢笑声中渐渐溜走,鱼儿们却在时间的追赶下不断地撞网、触网。入夜了,收网了,鲤鱼、鲫鱼、白条鱼,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鱼,都被渔网深深地亲吻着、拥抱着。这些拼命挣扎的鱼被人们连拽带拖上了岸,成为牛角河的月色中最美丽的俘虏。
村小教师也可以和老百姓建立起“鱼网”深情的,舅舅说,在牛角村小的日子里,他也是一条被热情之网深深吻过的“鱼”,一吻就是一辈子。
13年的光阴过得真快,后来,舅舅调入补抽乡中心小学。从那以后,他窄小的宿舍里,竟然又变成了一张“渔网”了。他的渔网专盼那些农历“三八”赶吉卫乡场的牛角村人。在美丽的等待里,舅舅的“饵料”是一锅子饭、一盆子菜、一罐浓香的包谷烧、一壶泡好的清茶、一炉冬日里红彤彤的炭火……
我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那些纷纷触网、撞网的“鱼儿”——他们穿着绣了花边的苗服、操着牛角河的口音;他们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背着背篓;他们有的是刚爬上山要去赶乡场的人,有的是从场上满载而归的客。来来往往,这是他们走亲的习俗啊。
伴着高岩河入梦
茂洪老表,是我在补抽乡米沟小学教书时认识的朋友。那时候,我的妻子在“坐月子”,需要吃鸡补身体。茂洪老表听说我不敢杀鸡,他就从自家的鸡窝里捉了两只老母鸡来到村小校园,自个儿烧水、自个儿杀鸡。他赶着拔鸡毛、剖鸡肚,清理鸡肝鸡肺鸡肠子,然后再把整只鸡切成块儿。我站在一旁看电影似的,一点儿也不去帮他忙。
茂洪老表大我十几岁,他这辈子养育4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儿子,可是幼年不幸夭折了,真是可惜。3个大的孩子都是女儿,都长得好。我认识茂洪老表的时候,他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已长大嫁人了。大女儿嫁的就是“一条河”高岩村一户姓满的人家。
“隔山喊得应,相会要半天。”谈起大女儿,茂洪老表的话里有着幸福,也夹着遗憾。他说,高岩村隔米沟村山高路陡还不算,关键是家中田土太少了,种一年的谷子还不够一家人吃半年呢!为了过日子,外孙出生后,他的女儿女婿就外出打工了。
留在高岩河畔那个姓满的小外孙,是茂洪老表始终放不下的牵挂。
2004年初春季节,茂洪老表邀我赶场大兴寨。那天赶场回来,我们没有回家,走的就是茂洪老表的亲家家里。
夕阳别山时,我和茂洪老表走过高岩河上的泥石小桥,再绕过一段泥沙小路,就到了他的亲家家里了。他亲家的院子十分宽敞,三面房屋,再加上屋前那棵根壮叶茂的柚子树,刚好组成一个“农家四合院”。那时候,冬天还未走远,树上的柚子还没有落完,金黄点点的在枝头叶缝间垂着吊着,止不住让人口齿生津。再看,房屋的一头是一块不大的旱田,田里长满油菜,枝头在绽放着花朵,这是欢欢闹闹的迎春花。
见有客人来了,一位清瘦如山的老汉从屋里出来,他手里牵着的是个嘟嘟可人的胖孙孙。
“强强,外公来咯!快,让外公抱一个!”这老汉就是茂洪老表的亲家,他的声音和着高岩河的水声韵律,甚是爽朗。
晚饭,是茂洪老表的亲家煮的,丰盛又美味。宽厚的木质方桌上有腊肉、有桃花虫,有过了冬的萝卜和菜薹,还有高岩村自酿的包谷烧。遗憾的是,我和茂洪老表都不喝酒。席间,他的亲家一人饮酒、一人敬酒、一人醉酒,正如四季里他一人劳作、一人带孙儿、一人对月当空般孤然自醉。
那一夜,我和茂洪老表也醉了。我醉的是他亲家桌上的腊肉和桃花虫,他醉的是他怀里的胖外孙。
夜里入梦,我枕着高岩河的声音入眠。梦里,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妇背着行囊从远方回来了。他们俩牵着胖乎乎的儿子,一起走过了泥石小桥,走过了泥沙小路,走进了热热烈烈的春天。
兴中“铁树”能开花
能够再次见到“铁树”,那种激动就是重逢了久别的朋友。
时间是2021年的11月17日,阳光和气氛也恰到好处。那一天,花垣县作家协会组织了“惜别大龙河文学创作交流采风活动”,地点就设在兴中村一民宿的院子里。在现场,我意外地发现,这民俗的堂主,竟然就是我的老朋友——“铁树”。
在活动中,“铁树”身着一双白皮鞋,他持握话筒,手舞足蹈地为大家讲述着大龙洞粮仓、郎龙山的美丽传说,介绍了大龙洞奇峰、洞瀑、苗寨的迷人风光。“铁树”风趣灵动的一言一行,是他大病方愈后的健朗与豁达,是他远离世俗后的释怀与开阔。坐在台下的我,尽情地为他欢笑叫好,为他拍手鼓掌。
初识“铁树”,是在补抽乡教书的日子。那时候,每年教师节的庆祝大会上,作为主管教育的乡镇副职,“铁树”总要作一段热情洋溢的讲话。他的讲话全是用苗歌唱出来的。
他在唱:
“聪明本是聪明人,能说会道是你们。
学堂立在家门口,会作文章是你们。”
他在唱:
“油菜开花黄又黄,有女要嫁种田郎。
种田才有大米吃,哪有读书吃文章。”
他还唱:
“人读书来你捡岩,圆的扁的都在捡。
学费一分都不少,浪费你爸财和钱。”
他的歌儿,有的是唱给老师的,有的是唱给学生的,有的还像是唱给自己听的,字字句句都澎湃着苗家男人的幽默风情。
后来,我入党转正的时候,考察我的也是“铁树”。“铁树”问我,你为什么要入党呢?入党是我的信仰,我回答得很流利。
他又问:“我们党的宗旨是什么?”
思索了半晌,还是想不出原文。于是,我就胡乱地说,作为教师,就要热爱教育工作,就要热爱学生,就要上好课育好人。我说的滔滔不绝,“铁树”也很耐心地听我说。待我说完了,他才呵呵地笑:“你说的都对。浓缩的就是一句话,五个字——为人民服务!”从此,“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大字就这样刻在我的心中了。
在熟识“铁树”以后,我们还在村小办了一本名为“久香”的学生习作集。期间,村小校长麻胜智作“总策划”,我任“编辑”,“铁树”他担当“文学顾问”,更负责文稿的审阅、编排、打字、打印、装订成册等全部后期工作。《久香》的刊首语是“铁树”写的,文中他写道:
“我不是期待什么回报,只期盼着幼苗长成参天大树。我希望每一片绿叶都会有阳光的莅临,每一寸土地都有和谐的生长。”
“铁树”诗意的告白,留在了久香久远的记忆里。
人们常说,铁树开花,千年难逢。而我的朋友“铁树”,他却用兴中人的情怀和情感,在我的青春路上培育出多么绚丽的温馨之花。
是尾声更是序曲
千百年来,花垣县补抽乡“一条河”从牛角村流下来,流过大龙、流过兴中、流过高岩,最终浅吟低唱地汇入了峒河,成为湘西州府的母亲河。如今,随着大兴寨水库的动工修建,“一条河”将携着她哺育的苗族儿女, 携着她成就的秀美山川,一同投入州府的怀抱。她一同携走的,还有我和“一条河”丝丝连连的故事。
也许,她什么也不带走,她什么也带不走。因为水会漫上来,故事就会长起来,昨天的故事今天的故事,都会长成明天更加富美、更加辽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