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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15日

1984年秋天,一场忘记了姓名的电影

卢瑞龙

1

我总是不能安静地生活在当下。这可能是我情绪化个性的注定。

我常常喜欢回望,尽管这样的回望有诸多的不堪、落魄与断肠。

我可能需要在回望里找到一些慰藉的理由,给当下以滋润。这样,前行的路,才可能更顺当一些。

但回望的路,被时光涂抹得烟雨迷蒙。忆念常常模糊而断层,具体的章节,已然不见踪影。

这就像站在山巅,看脚下浓雾里的村庄,听见了牛铃叮当,听见了鸡鸣狗吠;闻到了米饭清香,闻到了栀子芬芳;但只能想像炊烟是怎样地在瓦背上柳步轻移,但只能想像岩顺舅舅正扛着犁头手脚并用地爬过大沟往包谷土里走去;还可以想像,金香正端上一脸盆井水,低下头,对着盆里静止的井水映照的模样,梳理一头及腰的秀发;向二和肖三可能正走在上学的路上;而外婆,正被一背笼蔬菜牵往菜行。

在这样的听闻与想像里,总是怦然心动,一不留神,就会滴下一些泪水。真的,幸福就是这样,已然滑落、流淌,潺潺缓缓,悄无声息。

2

这不?回望正扯着我的衣角,往1984年的暑假走去。

7月9日下午,我和结束了高考的另外三个要好的男生,每人花9分钱买了一支店家专门为穷学生拆散了卖的香烟。

一种生活行将结束,明天又无从握紧,缭绕的烟雾让我们黯然,也将我们抚慰。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期许,我们很自然地收拾课本与衣物,默默地回到各自的寨子,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来临。

多少年后,我泪水盈盈地回望这一时点,想到当时,我们都还是被叫做青年的孩子,是那般的青涩而纯真。竟然不晓得,互道一声珍重。竟然不知道,这一别,竟成多少年的长久,或成诀。

感觉是考得不好,沮丧极了。

走到寨子前时,黄昏的阳光将我的身影拉得老长。姑婆家那棵大梨树落在地上的影子在我的影子上因风摇晃,一下子就将我的影子吞没了。

母亲并没有问我考试情况,只说考完了就休息几天,好帮到屋里做工。我开口问她要了5块钱,告诉她要去二医院看望一下住院的程贻龄老师。

我花4块9角钱买了一包鸡蛋糕,到二医院二楼的一间病房里,找到了程老师。程老师见到了我,很是高兴,挣扎着坐了起来,靠在床上和我说了很多话。

最关键的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他告诉我说她也没考好,可能要补习,来年再考。

她是李二,我喜欢的同班的女孩,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对她的喜欢不是爱恋,是青涩的少年纯粹的心念。

程老师只是给我带过几节音乐课,并不是我重要的课任老师。但那时,也只有他一个老师在住院,而且他和李二都是一个地方的,更要紧的是,我总是想从他嘴里得到一点什么消息。

过后几年,程老师去世了。他的去世,我是几年后才晓得。晓得后,我的心,黯然了很久。

再过了些年,我想,程老师作为老师,在医院里对他的一个男学生提及一个女学生,是因为把我当成了需要安慰的孩子。而且,大人看孩子,是多么地清楚明白,又是多么地一语中的啊。

果然就只考得394分,上了中专线,又被风马牛不相及的常德地区供销学校录取了。

我告诉母亲,我一定不去读,我要补习。母亲望着我,一直没有做声。

过了几天,外婆在一个骄阳的下午,把我喊到黄豆地里。

母亲弯着腰,在远一点处扯草。

外婆对我说,你看你母亲好苦啊,你还有三个弟弟都要读书,你父亲那点工资哪够用啊,家里年年都欠账。你是老大,长大了就好了啊。人呢,一辈子是要一步一步走的,矮子上楼也步步高啊。中专也是吃了公家饭,哪能不去呢?再读一年,谁又知道怎样呢……

我一直不说一个字。我知道,是母亲要外婆给我讲的。我唯一不顶嘴的人就是外婆。

扯草的母亲,也一个字也没说。她戴着草帽,头低过了黄豆叶。她背上,有一半,已被汗水浸湿。

外婆的话,水都泼不进。而且,我也不会反驳她。

但那时,我勾着头,却流出了泪水。我的泪水从眼里簌簌地经过脸颊,再顺着嘴角,滴落在黄豆叶上。最后,它掉进了土里,再也不见了。

肖茂林屋旁边的苦楝树上,蝉儿长鸣,不知欢的哪门子喜。

我望向屋后的白岩山,再望向山后的天边的云。

我想,那个无助的少年要不在了,他要辜负一些时光,还有一些事和一些人了……

3

没有电话。也不知往哪儿去,也没钱往哪儿去。

蒙头蒙脑地睡了好几天。没有流泪,在可怕的安静里肝肠寸断。

一个早晨,我告诉母亲,我要跟着小舅去做小工。母亲看着我说,你做不起的。我回答说,再苦我都做得起。

小舅小名叫酒壶,我从小就叫他酒壶舅舅,称呼前面加上一道名词或形容词,我一直觉得比较好玩。

酒壶舅舅原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政府改革开放后,农村田土包产到户,他便有了比从前多一些的农闲与自由。

在农事之外,他得以在周边的一些市县转悠。低价在外面购进一些衣物,又高一些价格在永顺县本地销售,在这样最原始的生意经营里,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与愉悦。

在与更多人的交往里,他认识了县城里一个叫胡二佬的,并在三碗酒过后,结成了异姓兄弟。

胡二佬五大三粗的,手上戴一枚硕大的金戒。他嗓门也大,讲话时常飞溅口水。但作为一个小小的建筑包工头,没人在乎他的庸与俗。

他骑的一万多元的雅马哈摩托车,在一段时间里,让知道和见过他的人都羡慕不已,觉得自己白活了。既和酒壶舅舅是兄弟,便要箍在一起。他是包工头,酒壶舅舅就成了副包工头。

我说的去做小工,就是要到他们的建筑工地上做副工。

做副工主要就是帮到搅拌浆子,也就是把水泥和沙石掺水后搅拌均匀,让它们达到一定标准的软硬程度后即完成了第一个环节。第二个环节就是把浆子挑到一楼、二楼、三楼以及更高的楼层,以供砌墙的泥瓦匠师傅们使用。

我那时想挣点儿钱,帮母亲减少负担。但更主要的,我是想在外面透口气。

终究是考起了学啊,两年后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隔梦想虽然远了,但明天总是有了着落。虽未见得能帮衬家里多少,但总归是不要家人负担衣食了。再退一步讲,父母脸面上虽然不见得有多少容光,但最少也可以长长地喘一口气了。

4

夏末初秋的天气,多晴朗。但很热,热是那种成熟有经验了的热,令人窒息难当。

而清晨,会有一个短暂的凉爽舒朗。但我是无暇享受这空隙处的惬意的。我需要走上五里多路,从袁家坡赶到县城里的工地上去。母亲也是,在我出门之前,她要把我一天的早饭和中饭做好打包。

饭菜都是母亲自己亲手做的。再往前推一点儿,它们都是母亲亲手种的。

在阡陌间与园圃里,母亲半辈子弯着腰身,育苗、播种、松土、踩田、薅草、除虫、收割、归仓、下锅、入口,千辛万苦,最后都化着静默的欣慰。年复一年,岁月漫漫,从未停歇,永无止境。

我戴一顶草帽,着一件短袖汗衫,脚穿一双凉鞋,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拿着一件长袖春秋衫和一双解放鞋。在休息的当口处,饭会用得着。在做工的过程中,长衣服虽然会像甑子一样蒸我,但同时也会抵挡太阳毒辣的噬咬。而解放鞋,会保护我的双脚不被浆子浸泡溃烂。

上工和放工去来的路上,在一种苦累里,我也同时怀有一种几种的愉悦。我终将要开始新的读书学习生活。我被一些关于远方的新鲜与未可知吸引着。它们由我描绘与想像,任我涂抹与修改,天马行空,无比随性。天空碧蓝高远,而白云也曼妙柔软;鸟啼清脆,而蝉鸣也萦回悠然。

5

先是在一个叫做敷料厂的建筑工地做了几天,后又转至烈士公园做了一段。

做工地点不一样,但操作流程一样的,搅拌、装桶、上肩、走架、爬楼;但辛苦是一样的,腰酸、背痛、酷热、口渴、手起血泡、腿脚在架上剧烈地打颤。

比喝水与吃饭更快意的,可能就是在浓荫的树下,乘一会儿凉,双脚长伸地坐在泥草地上,整个人都松下来、软下来,让身体自我舒展开来。

一筷一筷咀嚼母亲做的饭菜,一点一点想到母亲的辛苦。心里起着一些没说出口的誓言,报答母亲的心愿,就像那些一阵阵拂过身边的微风,细嫩又柔和。

也会长久地,凝神高高的烈士纪念碑,还会用手指,抚摸纪念亭里的碑上那些不认识的三百多名烈士的名字。

就在我家乡的这块土地上,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十七军一四一师的兄弟们,在1949年至1950年的时段里,用鲜血与生命,让我的父老乡亲平安地走过漆黑的暗夜,看见了此后绵长的岁月里的每一轮红彤彤的朝阳。让我的家园,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子孙后代幸福久长。

胡二佬与酒壶舅舅,大多时间都会在工地上转。他们会和做工的人谈一些工程方面的事,也会谈一些与工程无关的事。谈话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站着或者蹲着,一起抽烟,一起随地吐口水。他们还会讲一些让他们自己笑弯了腰的黄段子。

但他们和我并不说话。所以,我一个人孤单时多,沉默也多。很多时候,我就和面前的那把搅拌浆子的铲子一样,在烈日下站着。

6

时间一页一页地,像翻书那样翻了过去。

秋深一些的时候,我要开学了。

那天白天,我放下铲子。我去找酒壶舅舅结工钱。他说,胡二佬讲了,等夜头再说。我心生忐忑,想,拐了,莫不是要不给我发工钱了?但我是不敢和酒壶舅舅多嘴的,于是就等着。

晚上放工时,酒壶舅舅对我说,今天莫转去搞夜饭了,胡二佬请你吃。

胡二佬请我下馆子,在我,是从未有过的事。

在馆子里吃饭,与在家里吃饭不一样。在家里,每一个人都边吃饭边讲话,但大家的心事,都在吃饭上,很是轻松。在馆子,每一个人也都边吃饭边讲话,但大家的心事,都在讲话上,很不自在。

细节我都忘了。只记得,胡二佬一坐下来就给我结了工钱。只记得,胡二佬和酒壶舅舅喝了很多酒。只记得,胡二佬送了我一条老司城牌香烟。香烟为永顺县烟厂生产,两块钱一条。

吃完饭,我谢过胡二佬,就准备回去。但胡二佬留住了我。他说,我知道你是读书人,我们是大老粗,书生讲书,农民讲猪,你和我们也没有什么讲的。这样吧,我们请你看场电影,你攒劲搞,二回当干部了莫忘记我们。

不由分说,就去了电影院。只买得一张位置好的票,十七排十七座,这个座位自然是归了我。他们的是另外两张最边角处的一排一座、一排二座。电影已开演,在别人入神的观看中,我们是半躬着腰身走进去的。

有如雷的鼾声从背后传来,很是让我厌烦。身边的观众,也多有嘘声。电影放完了,出场了。转过身,我发现那鼾声来自于胡二佬和酒壶舅舅。

他们头靠近在一起,耷拉在座椅背上,你一声他一声的,就像歌唱中此起彼伏的和声。顶上的灯光,斜照而下,和出场观众的眼光一样,就像一根根鞭子,但却始终没有抽打掉他们的疲惫。

我走近他们,边摇边喊。我告诉他们,醒得了,电影散场了。在这样的摇喊里,我的厌烦渐渐转换为一种内疚与心疼。他们终于醒了,胡二佬边揉眼边说,就演完了啊,睡了一觉,出丑了,出丑了。

出得影院,胡二佬说,明早我就不送你了。说完骑上雅马哈,绝尘而去。

我和酒壶舅舅,一前一后,往县城外五里多路的袁家坡家里走去。

风吹过来,风里裹满酒壶舅舅的酒气。月光很好,星星很少。月光下的屋宇和山峦,披上清晖,又都成却一应的隐约。

母亲和外婆,都还没有睡。她们在给我打点行装。

行装大抵就是一床铺盖、一口楠木箱、一个小铁桶、一个黄书包以及一个杂什的网兜。

她们看着我,反复地给了我不少的叮咛。她们不舍,我也很难过。

有一刻,我忍住泪水,望向屋外黑黢黢的树林和山影,默不出声。远处,有一声狗吠传来,让夜半的寂静更加寂静。

7

第二天清晨,外婆、母亲、弟弟一起去车站送我。无论谁来谁走,到车站接送,已成了我们一家人的风景。

放好行李,坐好,打开车窗。车下外面的外婆与母亲,把已说过很多遍的话又说了很多遍。车开动了,我的泪水流了出来。我转过头去,不看她们。车出站了,后面跟来外婆最后的一句话,要在行些啊。

眨眼就已离开家半生。日子是自己一天天过下来的,回望时却有很多的模糊与记不清。

现在我努力翻找记忆,却再也想不起胡二佬和酒壶舅舅请我看的那场电影,它都叙说了一些什么,它又是什么片名。

但很显然,弄清这些很重要,因为它们滋养了我历经的岁月和走过的路途。但也很显然,这些许多装点了我青葱年华的细节,都不会丢失。

它们都在我的心房里,找到它们,不过只是多要一点时间。它们只是在和我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而已。它们可能藏在菜园里、猪栏边、板栗树下、磨坊后面。它们可能偷偷地看着我寻找它们的模样,在悄悄地笑。

我想,我一定要,找到它们。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得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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