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此时天已近黄昏,夕阳在山,大地默然,偶有一阵风穿过镀了金的芦苇荡,将一身的碎金抖落在水中,沅江的流水声就打湿了它们的肩膀。苇秆上、河面上呆立着不肯归去的鹭鸶们,它们并没注意到这些,它们眼中只有一河流水,目不转睛,伺机而动,振翅,俯冲,轻快地一啄,黄昏凝固的时光就在它们的翅膀上醒过来了。
于是,我停下了脚步,站在秋色中的夕阳下,站在河畔的花草流年中,不远处生长着飘飘摇摇的水草,岸边生长着长手长脚的芦苇,参天的白杨树,或者叫不出名的植物,与那些影影绰绰的野草构成十里沅江的副词与形容词。
河堤上下各有一条慢行道,河堤上的慢行道与大马路比邻而居,若你实在想偷懒或怪责于时间,选择这条路也不错。路边沿阶草、红叶草、石楠、红花檵木以及杜鹃树修剪整齐,从头至尾造型俱佳,与茶树、金丝桃、木芙蓉、梨树、棕树、桂花树一起错落有致、随风摇曳,想来栽种者颇费一番心思,而你一路应接不暇也得花一番心思。各种枝丫在做伸展运动,一直延伸到行人头顶上,若下小雨,必是不用带伞的,稀稀落落的雨丝落在树叶上,等快要溅在你身上,你却刚好路过;站在树下看那满树的芙蓉花,雨打落花,碰巧被你仰起的脸颊接住一朵,轻轻的,痒痒的,一股清香扑鼻。其实你想去看河,但河堤上的草木牵绊了你。
然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一位遛狗的妇人牵着她的哈士奇,健步而来,哈士奇高大丰硕的身材,一看便知拜这妇人所赐,估计晚餐吃得太饱,刚走到半路,这狗就四处寻找适合拉便便的地方,妇人大声呵斥:早不拉晚不拉,偏偏出门就要拉!牵着套在狗脖子上的链子便要往前拽,显然哈士奇占上风,寻得一处心仪的草坪,兀自岿然;一位瘫痪的老爷爷坐在轮椅上,身边有个踩着滑板的小小少年,围着老爷爷忽左忽右,一溜烟滑出去老远,又兴冲冲地回过头来喊爷爷,转身跑到爷爷怀中,拿老人的手擦汗水,老爷爷笑声爽朗,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差点儿没从轮椅上站起来,像两个嬉闹玩耍的小伙伴。
你嫌他们太吵?他们还觉得你矫情!扰了他们的清欢。你自知理论不过他们,大可走另一条路呢!
河堤斜坡下的慢行道与沅江水比邻而居。斜坡面蒿草、鸢尾、麦冬、萱草、葱兰、野菊花、蒲公英散漫栽种,河滩边木槿树、樱花树、鸡爪槭、桦树、杨树、樟树郁郁葱葱,都使出浑身解数,一边天真烂漫,一边忠诚伟岸。相对于河堤上的热闹,来这里的人相对少一些,听得见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听得见水流的潺潺声。我倒是更青睐于这条慢行道的幽静,它不如斜坡上草木种得那么正式,有种闲散疏离的美。慢行道与河道亦步亦趋,你便与沅水近在咫尺,忽儿把你带进树影之中,忽儿你从葱郁之间探出头来,迎面就是一河盈盈碧水,抬眼又见河对岸的鹰嘴岩伫立在水畔,纹丝不动,如果山是思考者,也莫过于这样的深刻表情,像一尊千古雕像,宏大而肃寂的样子。流水则安静贤淑地躺在它的臂弯里,尤其是在黄昏,陡然生出几许隽永来。回望涉江楼,独以一只红翘角示你,金色的晚霞映照在暗红色的一角上,似乎闪过一道暗藏玄机的佛光。从河的断面上看开去,楼阁、树林、流水、鹰嘴岩与远处耸立的橘颂塔浑然一体,古朴与灵动、肃静与喧闹,构成沅水十里地标性格局。而环绕在它们身边的沅水,无疑是这种格局的气质担当,温婉、抒情。
秋色中的夕阳在水面上跳跃,水面上便不时蹦出来一两条小白鱼,刹那间,又变成了小金鱼,那一抹金色在鹭鸶们的眼里充满诱惑,它们是鹭鸶们泛着金光的吃食,我喜欢鱼们摇头摆尾的样子,也喜欢鹭鸶们展翅飞翔的英姿,但它们俩却从不能和平共处。传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它们如何莫名被消灭,让伺机而动的鹭鸶们一口拿下,自然,全都不记得了,小白鱼是管不住自己的家伙,此刻它们毫不在乎,仍旧前赴后继地摇头摆尾,乐此不疲地各自上演功夫片,“倏地”画下两道弧,一个向生,一个赴死,多么惊心动魄!
旁边一个中年人一路煲电话粥,面对面一般拉家常,一点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偶有一句飘过来,“来啰,没舒服河边横横撒,横一圈就舒服了!”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 ,他说话怎么那么风趣呢!劝人来散步,自己却毫无顾忌地扰乱自己的散步。但他说的话倒一点没错,沅江边上的人们,谁不是开心了,来河边走走;不开心了,同样来河边走走!这河边上的树呀、草呀、花呀,似乎专拿人的喜怒哀乐来滋养枝叶,才让它们茁壮成长、枝繁叶茂,这一江碧水何尝不像一个大容器,无论你倾倒什么,它都宽容接纳,无论是好还是坏,无所谓。然而,有所谓又能怎样?
记得多年以前,这一条河身上不知不觉插了许多根管子,明的暗的,不管下没下雨,昼夜都会有黑乎乎的污水涌进来,两边的工厂和住户越来越多,工厂日夜不停地生产,人们日夜不停地排水,沅江十里开外水体日渐浑浊,甚至一度脚步沉重,累得流不动,雨水也稀释不了它们,如此宽厚的一条河终被自己的仁慈所累。人们再也不敢靠近它,很久没有听到家庭主妇们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了。下游的种菜基地尤其遭殃,菜市场里看到下游来的菜农,人们远远地躲开,最后,生意惨淡的菜农们自惭形秽,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颗菜都卖不出去不说,心里还无端地憋了一肚子气。
后来,自扰的人们仿佛醒悟了过来,把那些明的暗的管子全都清掉,整饬,经过好几年的河道治理、修葺一新,直到改头换面,它在这片天地之间留下了全新的痕迹。如今,沿河竖起了数块河长责任牌,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民间河长”“河小青”“河长助手”等共同参与河长制工作,加入志愿者净滩活动,更有“水十条”“三条红线”“十年禁渔”“无人机巡河”之类的新名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茶余饭后;精彩纷呈的沅水流域“高庙文化、农耕文化、盘瓠文化、辛女文化、巫傩文化、屈原文化、会馆文化”等诸多文化内蕴被挖掘,它像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正要拂去尘土,在小城历史的长河中大放异彩;正在重建重量级的湘西港码头以及沅江浦市段的货运码头,即将实现“通江达海”的宏愿,还听闻,沅江岸将组织来年省级龙舟赛……十里沅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条前程似锦的河流,成为了这座小城当之无愧的代言者,为它的兴衰荣辱发声。鸟儿翻飞,鱼儿浅翔,流水悠悠,站在岸上的我,想到了河流的命运,也想到了这座小城的命运。
如果流水是轻盈的,那么承载这条河流背后的水文化必是厚重的,于人于事于时代,它或许都是一面照亮历史和未来的镜子。此刻,夕阳最后一道深红的余晖,一点点隐在沅水里,微波荡漾,有蓄积待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