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本基
1950年秋,我出生在古丈县城,那年是虎年。回顾这一生,我这个属虎的人,还真与老虎有着几次真正的相遇,实属缘分非浅。
小时候,父亲就跟我讲,新中国成立前古丈县城外有老虎,后来的县文化局和气象局中间住着一户农民叫李祖福,到了晚上老虎来了,他们一家人住在楼上,是敲锣放大炮竹吓走老虎的。
1955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小县城热闹了起来。住在我楼上的信二哥带着他的妈妈、妹妹和我,一起去兵役局大院看老虎。当时古丈没有通电,也没有通公路,十分贫穷落后。有一天,从沅陵县抬来一个大铁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羊,夜晚羊和笼子被放到县城十里外的山上,老虎进去吃羊时机关落下,老虎就被关在里面了。那时看热闹的人太多了,我骑在信二哥的肩上,看见大铁笼子里面放着两大块猪肉、一只大公鸡,还有一桶水。老虎在里面不停地走过来走过去,那只大公鸡就不停地飞过去飞过来,老虎不吃肉也不咬鸡。
小孩总是对老虎充满着好奇,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去看。只见,几十个成年人抬着大铁笼上五里坡去了,说是要送到长沙动物园去,还有十几个县中队的人拿着枪守护在前后。
第三天中午,兵役局大院又热闹起来了。只见,老虎四只脚吊在大木杠子上又被抬回来了,死了。原来,老虎看见树林就在里面乱撞,不愿坐船坐车去省城过好生活,它要做自由自在的山大王。我看见把虎皮剥了,送给古丈县一中做标本,虎骨卖给了县药材公司。
如果这次属远观的话,1968年我与老虎有了近距离的接触。那年10月,我到高峰公社镇溪大队沱溪生产队插队落户。支书刘道月一边帮我收拾房间,一边给我讲永顺、沅陵有人到李家洞赶场回去,在下面大峡谷里看见了“扁担花”了,叫我一个人不要到深山里去,晚上也不要走出寨子。所谓“扁担花”,是当地人对“华南虎”的称谓。
当时,我住在支书屋的右边,大门前几米远就是300米高的悬崖,围着竹篱笆,不让小孩靠近。左边是一块空坪,一条小路往上是三哥、二哥和刘福叔家,再往上爬大半个小时就到大山顶。往下横着山腰走到大山主峰下十字路口,弯弯曲曲的一条小路,一直下到峡谷底,再走个把小时就走到酉水河边了。这条峡谷里有许多溶洞、阴河,藏着猛兽、巨蟒。
那晚,老虎就是从这里去寨子里夹猪的。
支书屋后坎有4米高,坎上左面是三哥刘远胜家,右边猪栏有一头猪养一年了,大约有140斤重。两家三代十口人就靠这头猪过年。当时,上沱溪6户人家,5户门前是吊脚楼。走1个多小时到对面山看,这几栋房就像名山寺庙,非常凶险。
有天我办夜饭时,听到对面山上有只公麂子在叫。我拿一根20多米长的棕绳子,将其一头拴在腰上,一头拴在树干上,溜下陡坡就看见一只麂子站在对面半山石壁上。那棕绳是我剥棕片搓成的,在大山里生活,每个男人都得备几根绳子,自己保命或救人用。麂子未长翅膀,要不是亲眼看见,我怎么也不相信它会“飞”到那石壁上去,还一直叫到天亮。
12月的一天的后半夜,一阵狗吠声把我吵醒了。原来是十只狗在三哥吊脚楼上“大合唱”。狗们狂叫一阵后,钻进地楼板下呜呜地哀鸣起来,仿佛末日到来一般。莫是老虎来了?!我打了个寒战,上下牙齿开始打架,急忙爬起穿衣裤,给手电换了对新电池,开了房门下到堂屋。只见支书前房亮着枞树油火光,听到上坎三嫂哭喊声:“你莫出去啊。”三哥在狂吼:“放手!”
虎是百兽之王,勇冠三军,但它也有三怕——怕人怕火怕火药味。我急忙把梯子搬到我住的房边,爬上排扇房,取下几个火把,在堂屋火塘里烧了点起。熊熊的火焰暖和了我,上下牙齿也不打架了。这时,支书出来了,拿着两支火枪,叫我把梯子搬到上他排扇房的地方。支书递给我一支枪,叫我枪口朝上,我明白这时枪里已装了火药。我把手电递给支书,他先爬了上去,我接着上去。在爬的过程中,我听得上坎猪栏板咣当落下的响声,猪的惨叫声,以及一声枪声。我踏上楼板,又听响了一枪。这时,一条火龙把外面照得通红,是猪栏上坎刘福叔在他家排扇房上朝天打的第二枪。我刚走到排扇边火光灭了,支书的枪响了,枪口距虎头不到1米,也是朝天开的。只见,在坎边一只虎咬着猪的咽喉,把猪直直地立着,猪屁股落地,它是我熟悉的长着黄毛、有黑色环状条纹的华南虎,它比猪的体形大得多。刘福叔和支书也说是“扁担花”。支书的枪一响,他的两个娃吓得大哭,后来又没了哭声。后来听说是孩子妈妈急中生智,用被子盖住了她和两个小孩,怕老虎顺着哭声扑进房来。真是好险啊!虎跳下地之处距壁板仅一米远,它打个翻身就可能撞垮壁板……支书未开第二枪,既怕吓着小孩,也怕激怒老虎扑向他和我……
后来,上坎接连响了几枪,一阵之后听见队长二哥喊:“拐了,猪被搞去了。”这时,支书叫我打开大门,十几个男人拿着枪和火把,下沱溪的三户,还有我们几个男知青都来了。对面小溪寨也亮起火把,放着枪在喊:“搞什么?”我们这边答:“‘扁担花’夹猪了。”问:“夹去米?”答:“夹去了!”
我们循着血迹,分析老虎是咬着猪,直接从屋前陡坡下去的。寨上的男人们都晓得这里下去是笔直的悬崖,老虎只能横着走到那条小路上去,大家就要去追。支书制止了。有句话叫:穷凶极恶。老虎饿极了,到口的肉怎肯吐出,它必将拼死一搏。在这黑夜陡坡上,人绝对不是老虎的对手,到时损失的就不仅仅是一头猪了。
十几条枪对着山下打了两个排枪,对面的十几条枪也打了两个排枪。枪声在峡谷里震荡回响,久久不息……
这晚,支书在堂屋烧起大火。我问支书,枪口距老虎不到一米远,只装火药未装弹,老虎受皮外伤不会死,为什么不对准老虎打?说不定老虎受伤顾痛,就丢下猪逃命去了。支书说:“老虎是国家保护动物,打死要坐牢的。”年纪大的则说毒蛇猛兽受了伤,都会复仇,何况那老虎距支书只一米多远,它已闻到了支书的气味,受了伤迟早会复仇。我相信这是真的,支书顾及这两个方面,只得朝天放枪。我又问:老虎是从下面峡谷来的,为什么不原路返回,而要跳下4米高的坎?难道它不记得路了?对此,大家都和我一样想不明白。
这时,刘全伯讲起了他老爹和老虎的故事。寨子上的人懒得听他浪尿罐(湘西方言,一件事重复讲),都靠在壁板上打瞌睡去了,只有我们这些外来人听得津津有味。他说,他老爹年轻时有天到对面小溪寨亲戚家帮白工,晚饭肉饱酒醉后回来,走到大山下十字路口那里,山风一吹,呕了一身,就躺在地下睡着了。一只“扁担花”闻着酒肉香味跟过来了,舔着他身上的肉酒,正吃得有味时,“扁担花”的胡子戳进了他老爹鼻孔里,他老爹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扁担花”大吃一惊,跳起来大吼一声,地动山摇。他老爹吓醒了,看见头上一个庞然大物掉下山崖去了,便连滚带爬又回到小溪寨。第二天,两个寨子几十个男人在峡谷底找到了摔死的“扁担花”,大家打平伙了。他还说开始搞公社时,也常看到“扁担花”。有次放工了,大家都走了,他扛了捆柴,赶着牛走在最后,走着走着,那牛怎么赶也不走了。忽然,前面芭茅丛里一片响声,跳出来一只“扁担花”,对着牛摆着架式。他把柴摔了,双手怎么也抽不出腰后刀壳里的柴刀。牛低头用两只尖角对着“扁担花”,一阵后“扁担花”跳下坎跑了。他吓坏了神,牵着牛尾巴回到家里,睡了几天才出得工。
说着天已大亮,支书和二哥、三哥一马当先,将绳子拴在树干上,下悬崖而去。十多条狗也争先恐后地下去了。第二组刚要下去,三哥却在下面喊了:“找到了,上当了。”几人打空手上来了。说是只下去十来米,就看见一张猪皮,猪肠子挂在树枝上,大骨头上的肉都被舔干净了。地下都是岩壳,没有脚印,是一只“扁担花”还是它一家都来吃的就不清楚。哎呀!真的上大当了!原来,我们坐在堂屋听着醉酒保和老虎的故事,笑得开心的时候,老虎就在距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大块吃肉,嘲笑着人类的愚蠢和无能啊。看来,老虎不光勇猛,还有智慧。我不禁对老虎肃然起敬。
在以后的年岁里,我总是会想起那晚与老虎的相遇,反复回味其中的细节。想当时,老虎赤手空拳迎战十几名高级动物、十几条狗,几个身经百战的老猎户。它预测人不敢下到300米高的悬崖上,所以它咬到猪后,选择跳下坎,躲到悬崖上。而它若从原路返回,我们仗着人多枪多狗多,一路穷追不舍,老虎穷凶极恶,结局将会多么的惨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