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顺
初春,简约线条勾勒的风骨开始润色。遥看近无的诗意在草尖上闪现。花儿登场,唇红齿白的樱桃,蝴蝶翩翩的杏花,白里透红的桃花,争先恐后吸吮春风卖弄风情。
年近九旬的任天发老汉,伸展猫了一冬的腰,天麻麻亮就牵牛肩犁,踏着春雨走向田野。一年中最忙碌的春耕时节到了。任老汉的家距责任田只有三五里,来回不过半小时,但他走了一辈子,青丝染白,山矮河浅。
任老汉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土匪猖獗、民不聊生的灵溪摩螺寨。他三岁丧母、九岁丧父,不满十岁一个人在黑夜里,从摩螺寨走向十多里外的灵溪镇下辅村姑婆家,提着饭篓边走边哭,在坟茏葀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才走到姑婆家,挨着姑婆落户长大。小小年纪懂事的任天发给地主守牛,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五黄六月野菜充饥,十冬腊月草鞋保暖。解放初,政府分给他这个孤儿数亩田土,他起早贪黑深耕土地,精心侍弄,用汗水回报党的恩情和黄土地的厚爱。普通平凡的土地上长出了温暖实在的日子。任老汉长大成家,过上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当家做主的好日子。
三年大旱,粮食歉收,又是黄土地给勤劳的人奉献生存的希望。任老汉认真做好生产队工夫,早晚空闲开荒种地,汗水浇灌明月,雨水辉映彩虹。五谷杂粮既帮自己也帮别人度过荒年,赢得赞誉被选为生产队长,带领全队大干社会主义。刮五风,大跃进,人民公社……运动一波接一波,岁月一浪推一浪,淳朴善良的农家人,在朴实无华的山水画里,抒写田地一样实在的人生理念。
一九八一年包产到户,农民真正有了自己挥洒汗水的大舞台。年近五旬的任老汉天天围着责任田转,一犁犁泥浪,一耙耙水花,一簑簑烟雨,在大地宣纸上走笔。
春天里,牛铃“叮当”,大黄牛躬身上轭迈步。任老汉响鞭“啪啪”,水花飞溅,农耕文明的骨韵在任老汉额上峡谷般幽深褶皱里山高水长。
夏夜星空,星眸与任老汉“吧嗒”的烟斗对视。包谷拔节,蛙鼓阵阵,秧鸡“咕咕”,萤火虫提着灯笼追流星,任老汉守在凝露的田埂上,踩落一路清风明月。淳朴得像土疙瘩,播一粒种,流千滴汗,结万粒籽。
秋天来了,稻浪滚滚。任老汉堂屋晒谷场堆满了小山似的谷子,吊脚楼上挂满了金灿灿的包谷和火红的高高粱辣椒,胖乎乎的土豆滚满了火煻厢房。鸡鸭成群,过年还要杀两头肥猪。一千多年前陶翁笔下的世外桃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溪州大地上充分展现。
靠一双勤劳的手和对土地朴实的情怀,任老汉在大地宣纸上书写农耕文明最朴素的篇章。儿女们先后成家另过,老伴去世后,任老汉仍然守着老黄牛,独自坚守在希望的田野上,过着自食其力有尊严的日子。儿女们多次劝他把牛卖了,莫做阳春,该享享清福,但他对土地情有独钟,舍不得卖牛,与老牛相伴活出了夕阳的精彩。
十多年来,我一直锻炼爬山,经常遇见任老汉在田土里劳作。有时看见任老汉一个人站在旷野里发呆,茫然无措、失落惆怅,便与他交谈起来。他告诉我:与他从小长大的玩伴一个一个被风收走,而种田的年轻人不见踪影,人牛相守相望耕耘的场景越来越少见,声声叹息倾诉留守老人对黄土地的深深眷恋,土地的荒芜比心灵的荒凉更孤寂。
如今,乡村振兴春风吹来,线条粗细不一、颜色浓淡有异的武陵山水调色板上,柑橘猕猴桃遍山遍岭,蔬菜牲畜种养基地点缀其间,任老汉挥鞭吆喝啃草的老黄牛,用犁铧掀开大地新的一页,泥浪滚滚,稻浪涛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