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印
2022年,我又一次回到故乡凤凰。分明已是早春,却酣畅淋漓地下了好几场雪,我凭栏品茗,贪婪地饱览漫天飞雪的盛景,不仅毫无寒意,反而心中漾起丝丝暖流。暖流是从心窝涌动的,那是好多年以前雪夜里一炉篝火燃起的回忆,几十年了,从未熄灭和冷却。
1969年刚过元旦,我们一群初中毕业生响应祖国号召去了农村当农民,叫下放知青,也叫下乡知青。我更喜欢别人叫我们下乡知青,感觉下乡是暂时的身份,终究我是要属于城里的人。叫知青,有点狐假虎威,我自己暗暗发笑,三年初中课都没上完,三天两头被组织上街游行,去广场集会喊口号,有啥子知识?顶着下乡知青头衔,农村还真把我们当知识分子呢。
下乡那天,是早春二月,也是漫天飞雪,一辆大货车把我们几十号知识青年拉到凤凰苗区山江,在公社食堂吃过晚餐后各散四方。十几个知青和一位老师、一位县剧团演员被分配到偏远的乍能村,我与另四位男知青被安顿在一户苗族青年家。这青年姓龙,长得清秀面善,可能还不到20岁,年前刚从邻村接了新嫁娘。说接嫁娘而没说结婚,是因为那年头农村还不习惯结婚这个词,苗区更不屑于走这种“程序”。嫁娘比她的小男人更年少,十分漂亮可人,出嫁前经过一番修眉、描眼、绞毫毛(用细麻线把脸庞上的胎毛绞掉,一般由“闺蜜”操作),更显得白净光鲜,惊鸿一瞥,新嫁娘的嫁衣绣着花边彩带,镶满了白晃晃的银饰,头上顶着高高的花丝帕,估不准她的实际身高,感觉若是卸下嫁衣,很像电影中饰演潘金莲的王思懿。他家屋子很大,高墙大院,堂屋里如同多数苗家一样,没有分隔成小房间,就安放着几张木床,各自寝卧,是“几代同堂”,床上挂着黑色的大麻布帐,互为屏障。他父母均已去世,好像也没兄弟。那天雪雨交加,我们奔波一天,衣服鞋子都打湿了,小男人在堂屋火坑里架上几大块柴蔸,堆起一米多高,熊熊火光照得满屋暖融融、亮堂堂的。火坑上吊着一个大鼎罐,吱吱地响着沸水,鼎罐上方挂着黑不溜秋、飘着烟尘的腊肉,火坑角上坐着一个大坛子,腌着苗家餐餐离不开的酸莱,火边热灰里埋了一窝红薯,他一个劲地劝我们扒出剥吃,加餐。加餐是那年头奢侈而充满诱惑的词儿。有加餐的生活非富即贵,幸福指数“杠杠滴”。红薯很香,屋里很暖和,主人的贤惠好客驱散了我们初始离家的凄凉和迷茫。小男人的新嫁娘是他年前娶进的,小两口新婚燕尔,卿卿我我,他一边破着竹篾,一边跟嫁娘讲情话。嫁娘摇着手纺车纺着棉线,发出嗡嗡的声音,棉线团由一根筷子状渐渐旋转变成纺锤形。小男人说了一句色色的话,嫁娘嗔嗔地说屋里住了知青,晚上可不准乱来啊!小男人应了一句更色的,羞得嫁娘满脸通红,两手直往他胸脯上捶打。他俩讲苗语,以为我们不懂,我那几位知青朋友确实也不懂,云里雾里,我却听得暗暗偷笑。我怕他俩越讲越来劲,便借故今天累,说想睡觉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新嫁娘的肚子也像她纺的棉线团一样由小变大,把篾箧摞得高高的。我观察到他家的庭院很大,进出的大门像个小碉堡,内里有个阁楼,空着,也挺大,便提出我们想搬到阁楼上住。
下乡知青第一年吃国家供应粮,每月还有几元生活费,生产队田里长着油菜,油菜是老品种,有一股呛鼻的辣味,当地叫“冲菜”,老队长叫我们随便掐着吃,但不让别的队知青掐。小两口家的酸菜坛自然也布满了我们的手爪印,嫁娘说只要知青们喜欢,都随便来舀,酸汤开胃。
后来,我们每天晚上依旧聚在堂屋烤一通火,小男人依旧把火烧得旺旺的,嫁娘依旧纺着棉线……再后来,小两口知道我原来是“苗语通”,对我格外亲近体贴,有一次嫁娘还问我她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又说,她不算好看,她妹妹才好看呢,方圆几十里的后生跑来想看她妹妹,对山歌(情歌)的坐满了村前的半条坡。“让我妹妹做你的嫁娘好吗?”她声音软软地问我,我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后来,因知青政策调整,我们离开了那里,但那一夜的雪雨和那家的一炉篝火,成了我一生难忘的温暖回忆,只是再没有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