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永
记得有句网络热语,说的是“在薄凉的世间,深情地活着。”世间是否薄凉,各有评价,但能摆脱名位利禄,酒色财权的深度诱惑而深情地活着,实在值得击节赞叹。而所谓深情,一定是深爱所致。这种人,我们吉首大学的校友谭滔算得上一个。
说到谭滔,其实最熟悉的不是他,而是他父亲谭新根先生,一位才华横溢,温柔敦厚的志愿军战士、诗人和教师。打小我们就从大人嘴里听到谭老师课讲得棒,诗写得好。五十年代,一首《阿玛妮,我该不该把你叫醒》,红遍中国诗坛。有次,他从我们旁边走过,眯缝沉思的神情,让我们这帮妄想当作家的少年,顿觉诗人就该那样满带深情的走路和看风景。后来听过谭老师上课,他站立讲台,携风带雨,用情饱满,眼睛眯着盯着远方,侃侃而谈,让我们感到穿墙破壁的远方一定有种神秘力量在召唤。那氛围直逼杜甫所言“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状态。
再后来,知道他的孩子谭滔继承其父的才华,又在极年轻的年纪出任凤凰县委副书记。私心以为这小子正处在“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好时光,会在从政路上杀伐精进。没想到,几年之后,谭滔下海,干起了企业。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是人生选择,无可置喙。但是,在从政从商时期,这个最需要谋术权术和算术的行当浸润很久的人,依然能保持不以功名利禄为目标,不以富贵显赫为目的,对世界坦诚相爱,对人生真诚相爱,对生命炽烈相爱。一句话,他对故乡爱到骨髓,对故人爱到无涯,对矇眬异性爱到天荒地老,对故国家园爱到生死相依。看谭滔的诗歌,他的写人间大爱,简直可用王蒙先生在《生死恋》前言中写的那样,“出生入死”来写爱。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从政从商从文,真诚、爱心和善良都是不可或缺的品质。但是,从文所需的禀赋似乎还有另一层需求,而这种需求,和从政从商所需要的经世致用的现实主义精神太有违和之感了。这一点,谭滔是如何协调的?诗人心理所需要的澎湃到泛滥的激情,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想象力,以及像春水决堤漫溢四野的情怀,从政者和从商者是不能任其所为的,都必须加以控引和钳制,否则就当不好官从不了政,赢不了市场发不了财。换言之,具有丰富从政和从商经验的谭滔,在实用思维沉浸很久之后,如何做到换一种思维,斢一种活法,将诗人禀赋发挥到极致?
在我看来,诗歌,是谭滔的天堂。在这里,他賡续父亲身上那份知识分子对家国的滔滔激情,对生命的无限热爱,对故乡的缱绻缠绵。这些,随便拈出一个句子,就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从谭新根到谭滔父子那份共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和想象力。谭滔的情真不一般,就像倒满酒杯的酒,随便来一阵故乡的微风吹拂,都会泼洒出去:“漂泊在外的日子,小山村是一首民谣,唱到一半就哽咽了……”(《小山村》)听他父亲上课也一样。还没到情深处,便能煽诱听众群情激荡。这种以情入诗本是诗人基本功,但谭滔的入情,深且微痛,厚且绵长。“一夜雨,淋湿了发芽的乡情,一颗心长满了思念的青苔。”(《乡情》)在我看来,一定是父亲身上固有的那份激情,楚地文化那种强大的想象力,一起合力铸就了谭滔从权力管理者和金钱收割者的场地跨越到了非功利的文学地盘,并且乐此不疲地在这里播撒爱的种子。
谭滔青年时期就离开故乡到省城发展。和大部分进城的乡下人不同的是,别人把心和身都挪移到了灯红酒绿的大都会去,而从内心厌弃故乡的贫穷。他是把身交给都市,把心留在故土。角色转换中,他没有丢失灵魂和激情,这部诗集,他用了大量篇幅,絮絮叨叨向故乡倾吐离别之情。
“悠扬的笛声捞起流年和过往。”(《王村》)
“我的孤独比雪白,我的思念比江水长。”(《夜宿凤凰》)
“花开花落,树盛树衰,这样的场景染大了我的童年。”(《故乡的银杏树》)
对故乡的这份情感并非人人具有。我在外求学时,曾遇到许许多多农村长大的同学理直气壮地告诉我,故乡有什么好怀念的。这话大都出自发达地区高智商的农村同学之口。我在想,为了生活和生活得更好,任何人都有权利选择,但为了生命和生命中养育自己成长的土地,人不可以不惦记。世态炎凉非得要把怀念故乡看成一份“可笑”的古典情怀吗?非得践踏生命中的过往才足以显示所谓成长?记得黄永玉老先生在《乡梦不曾休》中对这类人不无责备的说:“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冈上的森林?那些长满羊齿植物遮盖着的井水?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我认可乡贤黄老先生的诘问,因此特别认可谭滔那份稠浓的乡爱。作为湘西人的故乡的湘西,大多属于贫困地区,贫穷落后就是它的代名词。远走他乡而不忘记故乡,永恒地念叨故乡,这是谭滔和许多湘西人一碰即发的情愫。撩拨不得。一阵乡音、一片乡味、一块腊肉,一道风景,都能使这群古楚地后裔兴奋不已。这份爱,不掖不藏,不伪不假。一有动静,便有“十万狂花如梦寐”那种快意恩仇,那还有什么矜持和盘算。“听少女歌声蜩秋婉转,托起一窗烟雨,更有一坛烈酒,等着情人上岸。”(《虹桥》)在这种时候,“唯有杜康”。湘西人的酒文化中,酒就是命。凡命中跌宕起伏,酸甜苦辣,都可以酒兑之。更不要说“弯弯曲曲的河堤伸进我的心,勾起夕阳在头上晃悠。”(《小河湾》)此情此景,养心养情!
率真之爱浸透在谭滔的诗句中,看见美好,他甚至敢于大胆地放下“道上”人物的面具,直抒对成熟饱满的热爱:
“你弯腰摘萢的一瞬间
我无意瞟到你起伏的胸脯
像三月萢一样结实饱满
手上提的满满一蓝果子
全部掉落在山沟里。”
这就是楚人后裔,湘西后生谭滔的炽烈真纯之爱,和汉乐府“打杀长鸣鸡”的炽烈真纯之爱,隔千年而异曲同工。
当下严重的心理和道德疾病便是缺爱,或者爱的成色不足,或者爱的目的失准。
爱,本是人类在与世界相磨相荡而产生的心理能力,孔夫子说“仁者爱人”,说的就是两人之间需“爱”才能永恒之。当爱来的纯粹,便一定与实用相颉颃。因之,凡掺了假的爱,无论怎么顿足捶胸,撕心裂肺高喊华丽口号,都极易识破。谭滔这部诗集,除了诗歌技法的娴熟运用之外,真值得夸赞和钦佩的就是他的爱。
都说“愤怒出诗人”,其实往深处说,没有爱,就不可能有愤怒。正因为爱,才会对世间不平之事愤而斥之怒而骂之。但“愤怒出诗人”只描述了一半真理,只有大爱才能出诗人。谭滔诗集中的家国之爱,生命之爱,故乡之爱都来得坦坦荡荡,来得单纯真实,来得晶莹剔透,来得意蕴缱绻。
我少年写诗,青年便枯竭了。究其原因,是我感到配得上写诗的灵魂必须大爱到纤尘不染,纯真到冰清玉洁。走过太多的路,遇到太多的事,见到过太龌龊的现象,心早已清净不了,于是告别了诗歌。谭滔不同,他从父亲遭受各种磨难的困苦中走过来,饱经沧桑而心如处子,纯真无邪地捧着他的大爱之心,以花甲之年,求索、讴歌、怀想和眷念,把心贴着乡音,一路吟唱,非大爱无以历艰难而继续高歌,非纯真无以见黑暗而不堕落。这就是爱这种崇高力量所致。在我看来,爱,不仅是一种人类本性,还是一种在千百年进化中升华出来的崇高的能力。
谭滔有这份大爱,他的歌唱,必长世永年。
(作者系吉首大学原正校级督导、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