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一阵风过,一场雷雨,惊醒了蛰伏的春天。
山上,樱桃花开,犹如残雪;田间,油菜花黄,似若锦缎。云漫山岚,一缕一缕。乡野之间,草木萋萋。
风摇曳着山林,雨轻打着树叶。山谷中,溪水潺潺;林深处,鸟鸣声声。这是乡野春开的既定程序,一种生生不息的古老仪式。
雨过天晴走进乡野,就会看见满山坡的地耳,在松软的土地上泛着玛瑙般的光泽。
如果你是提着篮子有备而来,不消多大时程,就会有满登登的收获。如果你是偶涉山野释放心情,与这些春天的精灵猝然相遇,也满可掀起衣襟,将它们兜一点回家。
地耳,因其形状像一只只小小的耳朵,又以雷雨过后的乡野居多。在我们乡里叫它“地耳”,我真感慨乡人的才华,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它们在大地上聆听着春天,更等待那些捡拾春天的脚步。
小时候,将地耳捡回家,阿妮(土家族对母亲的称呼)要一点一点地拣去夹杂在里面的草根、枯叶以及碎石子,在门前的酉水河里一遍遍地淘洗。或炒或蒸,那滑滑绵绵的、带有大地气息的春天的味道,就进入我们的腹中。
这是乡里的一种野菜,也是大自然在春天送给我们的第一份礼物。住在钢筋水泥的城楼,连泥土都越来越少见到,野菜的诱人味道逐渐成为芬芳的记忆。
采地耳,挖野胡葱,挑地米菜,打椿尖……儿时,提着竹篮疯跑在春天的情景,让我的回忆充满快乐。乡里伢崽理所当然都是采摘野菜的能手,在田间地头晃悠的一个个小小的身影,采摘着野菜,也采撷着明媚的春光。
记忆中的人间美味,当属阿妮做的蒿菜粑粑。从火坑上取下一方腊肉,加上几块干豆腐做馅,将我们挑回的蒿菜剁碎,揉进糯米粑粑中。蒿菜粑粑在锅中还未蒸熟,就已是满屋飘香,引得我们几个伢崽急急地挨着锅台,在雾气中不断地翕着小小的鼻孔。
二月里油菜开花,三月里椿树发芽,这些都是春天的美味。有爬树本领的伢崽很让人羡慕,小猴子一般窜上椿树,摘那嫩嫩的香椿尖,回家后就是盘中的一道美食。现在,每当我吃到香椿尖炒蛋这道菜,胸中总有一股浓浓的乡情萦绕。
如今,吃到野菜也不是一件难事,但总感觉味道似乎淡了点,有人说是人工种植的缘故,刻意的繁殖总不比自然的生长来得清香。我感觉,自己采摘的野菜总是无比香的,因为无论你在味道上怎样下功夫,都不会有其中蕴含的那份情怀。而精致的碟盘和拼摆,永远都比不上阿妮那粗盆大碗的随意陈放。
野 胡 葱
春回大地,草叶茂长,葱绿的野胡葱也蹿出土层,与百草竞荣。它们或是成片地簇拥在坡地河畔,或是成丛地散落在田间地头,在春风中摇曳一抹绿意。
野胡葱不像椿尖、地耳等野菜那样难采,春风吹过,满山遍野都有,修长苗条的身影极易被童年的目光发现,往往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可挖回满满的一篮回家。
阿妮将野胡葱间的枯叶草枝拣去,在酉水河里洗尽泥土,再用河水一浸,一把把野胡葱叶绿根白,煞是水灵。然后,将野胡葱臜在坛中,是做小菜吃的。吃包谷饭时,从坛中掏一把,切碎后与包谷酸辣子在锅中一煮,拌上难咽的包谷饭却特别有胃口。
后来,偶读白居易的诗句:“望黍作冬酒,留薤为春菜。荒村百物无,待此养衰瘵。”才知,古人称野胡葱为薤。查资料,野胡葱又名薤白、小根蒜、山蒜、藠头、菜芝等。我最喜爱的称呼,当是“薤白”,似乎与那白白嫩嫩、晶莹圆润的野胡葱十分的契合。“今朝春气寒,自问何所欲。苏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诗中得知,原来古人也是就野胡葱拌稀饭吃呢。
幼时挖野菜,经常是邻家一位稍大两岁的姐姐领着我们几个伢崽挖。在我眼里,野胡葱像极乡里人家的女伢崽,清清秀秀的,穿着洗白了的碎花衣衫,行走在田垄上。“薤白、薤白”,读着这样的称呼,那童年的回忆便有点诗意的味道。
“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杜甫的诗中不但对野胡葱进行了形象生动的描述,说它的茎叶翠如青草,根茎仿佛玉筷头般的圆润洁白。还说那带露的薤白在他隐居的茅舍边随手可得,不必致书向人求。
有天,我在超市里转悠,偶然发现架上的玻璃瓶里装着玉粒般的小蒜子,拿起一看,瓶上标着“野薤”字样。天啦,这不就是我喜爱的薤白——野胡葱吗?买回家,急急地打开一尝,甜不啦叽酸不溜秋的,没一点“野”味儿,真是失望之至。后来知道,这野胡葱也有大棚种植了,怪不得失了风吹日晒、雨打露润的乡野气息呢。
“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野胡葱,性味辛辣,具有行气导滞、通阳散结的功效。在这个春天里,早早致书乡下,渴盼着乡人给我送来一坛野胡葱,解一解腹中的“相思”,暖一暖乡情的“关鬲”,顺一顺久居城市的“滞结”。
地 米 菜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在乡村度过童年的人,恐怕都有过挑荠菜的经历。
持一把小锄,挽一个竹篮,便在春光明媚的田间地头寻觅那青青的荠菜,也放逐着童年的欢快。
荠菜,在我们这里叫地米菜,它在很多人心中不仅仅是一个寻常的野菜,也往往代表着童年,亲情,故乡和旧时光。鲁迅先生说他佩服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第一个把地米菜引入餐桌的人,也应值得我们感谢。
有人说,人们选择食物的过程,就是人类的发现史。而地米菜这样的野菜成为人类的佳肴,应是野菜的从良史吧?奇妙的大自然中,恐怕还有许多未被人类的口腹发觉的野菜,依旧在野外自生自灭。
物资匮乏的年代,地米菜、鸭脚板之类的野菜多是用来调节清苦寡淡的口舌,甚至用来充饥。生活改善了,吃野菜是品尝,要的是那乡野的气息、自然的风味。地米菜最佳的做法,就是与肉一起做馅。小时候在乡里,我和妹妹们挑回地米菜,阿妮一般是将洗好的地米菜切碎,与剁碎的肉、大蒜等和在一起做馅包粑粑。
油炸地米菜春卷,更是伢崽们的喜爱,它外焦内软,一口咬下去,清香异常。只是那个年代油肉紧张,炸春卷又特别耗油,阿妮也仅是偶尔一做,解解我们肚里的小馋虫。地米菜还可凉拌,也别具风味。若是家里来了客人正赶上时节,阿妮会将洗净的地米菜在开水里过一下,切碎,拌上干丝,淋上香油,端上桌给客人品尝。刚给开水烫过的地米菜,未动筷,就闻见缕缕清香,诱人食欲儿。
地米菜、鸭脚板这些野菜,注定是大俗大雅的东西。穷困饥荒的日子,普通百姓以它充饥养口。而今康富的日子,因了它的清雅淡爽,成了餐桌上推崇的尚品。一箸入口,不知生活经历不同的人,他们能品尝出什么样的春天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