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萍

我看书喜欢顺藤摸瓜：哪篇文章对胃口了，便会循着一些信息寻找与其相关的内容，如作者的其他作品，或者同类题材的文章。《山河袈裟》便是我顺着一篇小文找到的一部大作。

最早，我在《读者》上读到了《她爱天安门》。故事很简单：十九岁女孩小梅在监狱里出生，又因杀死欺骗她的男人被判死刑，在监狱里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她全身心投入地听歌、做操、绣十字绣，开心地笑，平静地度过残余不多的人生。

死亡是生命的终结。面对死亡，有几人能够做到如此坦然？被这种坦荡的生死观震撼之后，我根据文后提示，找到了李修文的《山河袈裟》。

李修文现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年少成名，之后辗转混迹于影视剧组，阅尽社会炎凉冷暖。《山河袈裟》正是记录他十年奔忙途中所见所闻所感的散文集。如书名所言，作者在医院、监狱、囧途、灾区、荒岛等往往被人们不喜、但又以切面一样真实展示世间百态的场所，以修行一般虔诚而谦卑的态度，接触、理解、书写不同的人尤其是底层民众的人生，悲悯人间疾苦，表达对苍茫人生的感悟。有着深厚古典文学背景的李修文，语言凝练有力，句子短小精悍，引用了古今中外的大量典故和名句，切合语境而张弛有度，不仅增加了文字的厚度，也有一派毫不矫揉造作的率性天真。书中更有一种悲天悯人、荡气回肠的古典传奇意味。这样的浩荡坦率之气，正是当前“内卷化”社会所缺乏的，也正是吸引我的。

可以说，《山河袈裟》是一本失败之书。书中的人物，大多是处于失败境地之中的人，或者是“我”在困境之中遇到的事：《每次醒来，你都不在》里的老路，失业、离婚、丧子，长到四十还没有找到人生的方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小周与小周》中的汉阳女孩，一心想做演员，却靠理发为生，嫁错了人，卖掉了房，最终以跳江的方式了结生命的苦难；《阿哥们都是孽障的人》里，潦倒的作家除夕之夜被困他乡，因一面之缘得到同为天涯沦落人的造船人帮助，从黄河岸边被囚禁的小城逃离；《郎对花，姐对花》里唱黄梅戏的烈女子，丈夫入狱，混迹声色场合陪酒献唱，又因孤苦无依，不得不将几岁的女儿锁在街角的电线杆上……

托尔斯泰说：“所有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么人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或者，即使再成功、顺利的人生，都会有自己的不如意之处，都会遭遇一段看不见光的人生低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人都是失败者，各有各的失败，各有各的缺憾。失败是人生的底色，能够凭借自身努力、外界资源扭转乾坤、获得完美人生的人毕竟少之又少。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都不得不在失败之中煎熬。煎熬，就是一座炼狱。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人活一世，谁不是终日都在不甘心？谁不是终日怀揣着一点可怜的指望上下翻腾，最后再看着这点指望化为碎屑和齑粉？”像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一样，失败是注定的结局。与失败相处，不同的人会用不同的方式，换来不同的结局：

读过不少古诗词、在后半夜的围墙上写下煽情文字的老路，彻底被失败绞杀了，对自己、对未来彻底失去信心，时刻手慌脚乱，焦灼忧惧，需要不停写写画画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失去工作、患上严重骨病的中年女教师，在病房里教被医生断定活不了几年的小病号学习，一遍一遍地读“长安陌上无穷树”，以一种不屈而决绝的方式向命运抗争。

年纪轻轻，也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死刑犯小梅，曾经执意要看北京天安门，因为某种彻悟放下了执念，也放下了对悲惨命运的不甘，反而在最后的人生里获得了内心的宁静和圆满。

“无论如何，这一场人世，终究值得一过。”再失败的人生，也有一些幸福的时刻。再穷困的际遇，也会有值得一生守护的温暖。再胶着的局面，也会有时间给出一个答案。人生这一场修行，与其关注那些不可弥补的缺憾、纠结注定失败的结局，不如将眼光放在当下，在一点一滴的过程中感受生命的存在。或许，存在就是生命的意义。

从某种意义来说，《山河袈裟》更是一本灵魂之书。李修文要么借着文中人物之口，要么在行文中直抒胸臆，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世事无常、命运多舛的无奈，以及人到中年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指向寻常的芸芸众生，能够引发读者的广泛共鸣。不过，作为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山河袈裟》并不是为了苦难而描写苦难，而是在苦难中书写人性的坚韧，解读生命的尊严和高贵。此外，也有很多对现实人生、宇宙社会的深度思考：例如，《羞于说话之时》表达的是对宇宙和自然的敬畏，《荆州怨曲》展现的是充满侠义色彩的豁达生死观，《鞑靼沙漠》隐约透着禅意的人生观……读懂一分，对人生的感悟，也会通透一分。

“借我一双翅膀，我也飞不进豌豆花的花蕾。”读完《山河袈裟》，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被书中浩大壮观的气势鼓舞，似乎对现实困境有一些领悟，很想表达，但终究思绪混乱，词不达意，修改多次，也难以达到理想的程度。还是修为不够，需要披上袈裟，继续在阅读与现实的历练中参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