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艳君
社饭飘香时节,阿婆在我眼前又活了过来。
八岁时的一个大清晨,阿婆背着背篓去近山的渠道沟旁采集水蒿菜。她动作细致,要把水蒿叶的叶梗去掉,只留叶子。家里的洗水池,红色塑料大盆里飘着满盆绿,除了手,她像个坐在池边的菩萨一样——一动不动,清洗干净过后蒿菜丢进晒篮里,晾一晾水分。再盘着碎步从灶房拿出一块砧板来,扔进红盆里,像砍一盆猪菜似的,只见她的菜刀,“邦邦邦邦邦”吵得人心烦躁,在家中坐月子的少妇,好不容易哄睡了娃,忍不住喊上几句:“阿婆嗳,你这个声音太大了,小可儿声咯。”
阿婆可不管这些,晒篮里的大把蒿菜还要砍上一会呢。蒿菜成了渣,绿汁顺着砧板流了下去,我拿着个狗儿凳搬到她跟前,小声地问她:“阿婆,这都细得看不见颗颗了,还能做社饭吗?”
她停下菜刀,一边用手和转几下蒿菜,一边应答:“妹儿,蒿菜细才和得均匀,炒得才香。”
我“哦”地嘟囔了一声,似懂非懂。她又伸出手敛了一抓砍碎后的蒿菜,朝我面前伸来,说:“喃,你摸摸看,碎不碎?”
“阿婆,这个好碎啊!”只是轻轻一捏,汁水就顺着指缝流进了袖管里。阿婆撩起麻裙一把抓过我的手,“揩一揩,莫搞腌臜了。”
“你坐好,阿婆等会煮了社饭给你搞锅巴吃。”看她头也不抬地砍着她的蒿菜,就特别疑惑,她为什么做菜却像别个妇女纺纱织线似的,别人线一根根捋,她的菜叶一片片地洗。
细碎过后的蒿菜,阿婆修长的五指用力挤掉汁液后,成团的蒿菜集合完毕后就等着下锅了。阿婆便使唤我去屋檐下把大块的柴火搬到灶房。
“阿婆,我可以看你捞蒿菜嘛?”(捞:乾州话“炒”的意思)
“那你要站到旁边莫挡到我哩。”
“好哩!”
几把松马尾叶扔进灶膛里,燃起赤色的火焰,洒扫干净的宽口铁锅蒸干了水汽,细碎的蒿菜进了锅,阿婆用手一边抖散蒿菜,一边用手感知锅体的温度。我问她:“阿婆,烫不烫啊?”她笑笑让我把手放在摊匀的蒿菜上面。一股细细的热气好似小气流似的朝我掌心袭来,有轻微灼痛感。“记住了吗?就是这个温度。”阿婆提醒我。
细细的火,慢悠悠的时光,蒿菜炒干水分是个消耗时间和耐心的过程。那口老灶上的锅子可不苦,只是苦了我。一会儿火大了,一会火细了。最后,阿婆从柴房抱了一怀的松马尾叶和杉木刺,让我见明火有要灭的迹象就添一把。她用手试探锅灶的温度不停地搅拌。失了水分的蒿菜香味被放大,整个屋子都被笼罩其中,不时从青瓦缝隙钻出去飘到四邻八舍,引来了大公大婆。大婆远远地叫唤:“明玉,你今天又要做什么好吃的?我嗅到蒿菜香啦。”大公忙呵住大婆:“这时节儿,肯定是煮社饭,尽是问些蠢问题,明玉,你讲大哥讲得对不对?”
“噢噢噢,大哥讲得对,煮点社饭吃好过社。”
说话间,大公大婆走进灶房里,打趣地对我讲:“你阿婆这个人做菜别人学都学不来,做个菜把山上的柴都要烧光,土满坨里就你阿婆和绍军婆娘,一个烧完山上的柴,一个舀干水井里的水。”转过头又打趣阿婆:“明玉,今儿又切了几斤腊肉和?”阿婆伸出一根手指:“一块腰方,剔去骨头,就得了一海碗。”轻飘飘地话在清淡度日的大公大婆家面前,稍显炫耀。我不知事地搭上腔:“大公,我屋腊肉好多,每年都要杀一头猪。”
看阿婆把炒好的蒿菜铲出锅,大婆让我站在旁边,她接过大块柴火放进灶膛里:“要上大火了,等腊肉和蒿菜炒香,就要煮社饭了。”阿婆有了大婆的帮衬,灶下之事省力不少。洗净锅子,不沾素油,就把生白的肥腊肉丁先下锅,煸出油脂后,再放入瘦腊肉。不可太焦,几下翻炒就放入部分炒好的干蒿菜,和均匀后就盛进碗里。菜碗里的腊肉拢得像个小丘山一样,颜色红亮的腊肉被墨绿的蒿菜紧紧包裹,那带着艾香的味道诱得人口水直流。大公忙叫大婆:“好了,快走!等明玉自己搞,她今儿要给君妹儿传授技艺,免得以后没得传人把后山上的柴烧完。”阿婆也不挽留他们,头也不抬地从水缸里一瓢一瓢地往锅里掺水,直到水漫大半锅子。柴火舌子不断舔着灶门,旺火烧满了灶膛。水开后,她把十斤糯米用筛子蓖掉水,倒入翻滚的锅中,等着米咕咚咕咚跳舞的声音透过锅盖传出来。这期间阿婆始终不发一言,又去米缸里撮了四缸糁米,淘洗干净,等着锅盖揭起时,她与我讲:“十斤糯米配四斤糁米,这样才好吃。”
等糯米出了浆在锅的边沿形成了纸衣时,她把糁米倒进去,翻拌均匀。等水再开的时候,糁米吸走了大部分糯米米汤,膨胀了肚子,似乎要把肚子炸开成朵花儿。阿婆赶忙用铲子一铲一铲把米汤蓖在碗里,见不到什么水的米又咕咚咕咚地鼓着大泡,阿婆把腊肉蒿菜倒进去,快速把它们翻拌几下,用一双筷子在饭团上戳几个孔,就赶紧盖上锅盖,然后用打湿过的纱布条堵住跑气的细缝。
她自顾自地说:“煮饭到后面手脚要快,不然热气一下下就跑光了,饭吃起来水里水气的。特别是糁米和糯米一起煮,一不小心就夹生了。”
旺火退了下来,炭火留在了灶底。就慢慢焖着,等香味随着蒸汽飘散出来。这时闲下来的阿婆就搬一把椅子坐在堂屋前,看门外那一垅一垅的农田,油菜花落了,油菜籽刚装上荚。她在有人的时候稍显冷寂不近人味,独坐的时候,更像是长了双不同别人的眼睛,看什么都总是冰冷又出神。她四十岁左右守寡,六十岁添了我这个孙女,自打我有记忆起,她就这样,一停下来,忆苦思甜的情绪就不自觉跑到她脑中去,就这么沉默地望着,把地心都要望穿咯。
社饭熟了,腊肉油脂在锅底滴落出焦香。它把阿婆从内心的封锁世界里拉回了现实,她起身,找来了一个搪瓷盆,大铲大铲、满铲满铲地把社饭装进盆里,挖干净每一粒饭,让锅巴不粘一点软糯,只有焦香。她掰了一块下来给我:“君妹儿,吃锅底最香,嚼起来像吃干黄豆那样,嘣嘣响,嘿嘿嘿!”
我如获至宝,开心地吃起来。剩下的,阿婆分了一半,几叠之下,半个锅口的锅巴就成巴掌大小,厚厚一沓,是留给大婆家的。
她预备着再炒两个小菜,让我去山上把父母叫回来吃饭。父母在离家两里地外的农田打夏季菜秧子,我一路飞奔往山里去,走在山脚时就开始扯着嗓子对山里喊:“阿爹,阿婆喊你转来吃夜饭!”这声音一直要喊到爹和妈回了话:“噢,天快黑了,你快转去,我和你妈就来。”
回了家,我自豪的脸庞扯得有鼓皮那么大,把那天一五一十都说给了我阿妈听,阿妈笑我:“自己出力的东西都是好的。”
转眼二十七年过去了,阿婆虽已过世,但她煮的社饭一直在我记忆中飘香,至今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