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卖 书 人
春天的一个夜里,老雷开的书店,灯光一直亮着,他在等一个人来买书,就是出差归来的老侯。
出差前夕,老侯叮嘱过,帮他买一本《傅雷家书》,他想再好好读一读,那个谦卑与傲骨交织、冷面热心硬骨头的父亲在书信里对儿子绵绵的爱。其实那本书老侯之前买过,有年搬家时不知遗落在哪儿去了。老侯是一个读书之人,晚上在床头灯下看看书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些年来,老侯坚持到老雷的书店里买书,算是对老友的一种默默支持。
老侯来到书店时,已是夜里11点多,城市里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气预报上说至少是八级以上,老雷感觉暴风要把屋顶掀走了。人在这种天气里,往往有脆弱的情绪袭来。暴风里,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在云层里霹雳,老雷说,今晚不回家了,就在书店里睡吧。老侯听从了老雷的建议。风刮了又刮,老雷和老候都没睡着,他们在风声呼啸里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
老雷的书店,在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是一个洗脚店,有时一些醉醺醺的客人朝书店里望一望,但很少进店里来。一边是感官的享受,一边是精神的滋养,它们是两条很难交融的河流。
在高楼林立车流滚滚的城市里,老侯这个只有50多个平方米的小书店,实在是不显眼,书店的招牌也陈旧了。春秋书坊,这是我给这个书店帮忙起的店名,有一点古风漫漫,也有读书人相伴的寂静岁月。20多年前,老雷是一个工厂的车间主任,下岗后,老雷有些茫然,有人建议他开一个面馆,有人建议他开一个五金店,还有开矿的朋友跟他联系去山西、贵州采矿。一直喜欢读书的老雷,寻思之中挑选上这里的小房开起了书店。
起初那些年的生意,老雷一年的收入比他当车间主任强。但这些年来,生意上惨淡,让老雷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实体书店,遭遇了电子书籍、网上书城的猛烈冲击,有时连交店里的房租水电费也困难了,不过房东也是一个爱读书的面容清瘦老人,老人很是大度地给老雷降低了房租。有天我去老雷书店里买一本张岱的《夜航船》,眉毛发白的房东老人正端来一碗青菜面条给老雷当作午餐。
老雷的书店里,大书柜里满满当当的书,感觉把房子也压得沉沉的了。我有时半趴半跪在书墙里挑选书籍,恍然间真变成了一只蠕动的书虫了。书香弥漫的小书店里,墙壁里渗透的也是书香,它与一个好酒之人嗅到老窖里的酒香,是一样的勾人心魄。
老雷的个体书店,一般早晨七点就开门了,是这个城市最早开门的书店。老雷说,一些爱书之人好比吃早点,一大早也要到书店里来裹一身书香后,再一头扎入滚滚红尘的世俗生活里去。
我最初去老雷书店的那年,满头青丝,而今两鬓泛起了白霜。这个城市里还有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也是如此,在书店的进进出出里,悄然吞食消化着各自的人生,一点一点打破着各自生活里竖立的壁垒。但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在对书籍纸张的摩挲、对文字的阅读里,对这个世界慢慢变得忍耐与慈悲起来。
有次老雷跟我闲聊,他说支撑自己把书店开下去的信心,是城里的老读者们。在很多读者网购书籍的当下,还有不少这个书店的顾客,把书名开一个单子后,交给老雷帮忙去进货来再买。这是一种多年培植起来的信任,根须一样在书店里蔓延生长。
老雷的小书店,成为这个城市里的读书之人,心上停泊的一叶小舟。前年的一天,老雷的岳母去世了,书店耽搁了两天开门。几个来到书店的老顾客赶紧给老雷打电话过去,得知消息后,几个老顾客相约赶到老雷岳母的灵堂送上花圈,鞠躬悼念,一起帮忙张罗着。老雷告诉我,他很感动,他和一些书店里的老读者,有亲人一样血脉相连的感受。
更让老雷感动的是,几个老顾客得知老雷艰难维持书店的事情后,他们找到老雷说:“雷哥,你可不要关门啊,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们众筹一点钱,帮你渡过难关!”老雷说,只要自己活着有一碗饭吃,就要一直把书店开下去。
打 铁 人
包浆浸透的狭小砖屋内,炉火发出轰鸣声,炉膛里火苗蹿动,一个铁器在炉火中烧得通红。一个壮实如铁墩的中年汉子把锻打的篾刀从火中熟练夹起,放到铁墩上,大锤不断落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而后,中年男人把锻打的篾刀放到转动砂轮机上抛光,使其光滑,瞬间铁花四溅,男人成了在铁花飞舞中的人。这个铁匠,老街人叫他顺娃,他是老街家喻户晓的人。
铁器发出的敲打声,在古朴宁静老街的巷子里,响了60多年。这家铁匠铺子里的最初响声,是顺娃的父亲敲打出来的,父亲从9岁那年开始在老街打铁,一直到67岁,有着58年的老铁匠生涯。而今这个铁匠铺子打铁的声音,成为老街的标配声,成为生长在街坊邻居体内的“生物钟”。老街的居民樊大哥说,要是哪天没听到铁匠铺子里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就会空落起来。平时打铁时,樊大哥和几个老街居民常常趴在门框边,怔怔地望着顺娃打铁。铁锤声里,人一天天老去,白发在两鬓泛起,老街的光阴开始泛黄。一件件锻打的农具,犁、耙、锄、镰、镐从铁匠铺子里启程,伴随着农人匍匐在大地上播种收割时前仆后继的身影。一把把锻打的炊具,菜刀、刨刀、铁勺、铲、瓢,走进百姓人家,伴随着人间烟火蒸腾弥漫。
顺娃跟随父亲打铁,是11岁那年,铁打的年月,今年有39个年头了。那年有天,小学尚未毕业的顺娃来到铁匠铺子里看父亲打铁,父亲光着上身,身上斑痕点点,那是铁花扑到身体上烫伤留下的痕迹。疲惫的父亲那天叹息说,跟我学打铁的徒弟,越来越少了。儿子顺口说:“爸,我来跟您学打铁。”父亲愣了愣问:“娃娃,你说的话可当真?”儿子握了握拳头说:“爸,我就喜欢跟着您打铁。”于是顺娃被父亲收为家传徒弟,开始了他的打铁史。
父亲一手一手地教,父子俩一锤一锤地轮番敲打,直到父亲患癌离世那年,这家铁匠铺子里,父子俩在铁花飞扬中一直相随相伴。父亲离世前夕,顺娃把一把铺子里锻打的菜刀带到父亲病床前,气息奄奄的父亲摸着锋利刀刃,喉管里发出咕噜咕噜响,如铁匠铺子里鼓动的风箱声,父亲艰难挣扎中终于说清楚了一句话:“是把好刀!”老铁匠的父亲,一直担心着这祖传手艺会在儿子手里失传,但儿子的手艺最终没让父亲失望。
父亲的担心确实成了事实。工业机械化时代的到来,打铁这种传统手艺濒临灭绝。这些年来,老街的人都帮忙给顺娃口口相传打“招徒广告”:“跟老铁匠学手艺,免费,包学会,学徒期间发工资,包伙食。”前前后后来了几个人,但干不了几天,就走人了,实在是吃不了那份苦。特别是在夏天,铁匠铺子里俨然就是一个小火炉,闷热得要把人像铁一样融化。
前年7月里的一场特大洪水,临河老街全线淹没,顺娃的铁匠铺子也受到了洪水袭击,铺子里的电焊机、砂轮机、焊接机在洪水浸泡中损毁严重,损失了4万多元。洪水退去后,樊大哥和街坊邻居帮忙清除铺子里的淤泥,忙碌了整整一天。事后,顺娃打算请他们吃个饭表示感谢之情,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老邻居们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了,谁叫你是我们一条巷子里的人呐。半个月后,铁匠铺子里又炉火熊熊,锤声悦耳,樊大哥他们趴在门框上,炉火铁花映红了脸,看着顺娃挥舞着铁锤打铁,老街的节奏又返回来了。
去年秋天的一天晚上,顺娃和巷子里几个老友坐在老街河流上那座百年石拱老桥上闲聊,那次我也在场。顺娃说,他这一辈子,就做了打铁这门事,他这个打铁的手艺,上面还给他颁发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证书,但这门手艺眼看后继无人了,自己感到对不起父亲,心里急啊。我安慰他说,兄弟,你好好打你的铁,这辈子还是实实在在的活法。几个老友也劝慰顺娃,是的是的,你没辜负父亲传下来的这门手艺,老街人感谢你。顺娃把身子俯在桥身上,我听他喃喃自语道,打铁,打铁,我还是希望有个传人。
一把磨钝了的斧头、镰刀、锄头回炉再造,收费也就是七、八元钱,一把锈了的菜刀拿到铺子里再次打磨,收费大多是四、五元钱,顺娃的铁匠铺子,这些年来实行的是盐巴一样的良心价。有时,几个山里老农人拿着旧农具笑眯眯地来到铁匠铺子,经过锻打后重现光芒,他们问如何收费,顺娃依然是那句口头禅:“你随便给点就是。”
在铁匠铺子里,我有一次看见疲倦的顺娃给自己点一支烟,他正跟人说话,打火机的火苗舔着他的手背了,我惊喊道,火,火!顺娃却丝毫没觉得疼。我和他交往这么多年,那天才第一次打量着那双抡起铁锤千锤百炼的双手,皲裂之中满是老茧覆盖。那挂在铺子里的衣服,也到处是铁火溅过的火孔。
这双匠人之手,锻打之中火种绵延,隔绝着喧嚣,传承着一门古老的纯粹手艺,传递着人间的温度。匠人的心,被称为匠心,它治愈着时代里的一些病症:浮躁、功利、急切、追逐,它玲珑剔透,发出琥珀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