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
每次回到老家,看到楼上那多年未用了的铧口时,我便怀念起已谢世多年一生含辛茹苦的父亲来,心中总是悲悲切切。
记得,每年雨水一过,父亲就忙开了。他“噔噔噔”地爬上楼去,“辟里巴啦”地放下农具,然后找来斧头开始整修起铧口来。
在我们这地方,叫铧为铧口,偏偏硬生生的多了一个口字。小时候因不解其意,我曾翻遍了《新华词典》,也没找到注释,就问略有文化的父亲:“铧就是铧,为什么要多加个口字?”
“傻宝,一家人没有铧,怎么养家糊口,不叫铧口叫什么?”父亲骂了我一声,便笑着给我这样解释。但我仍未明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总觉得有点别扭。
也确实,铧口是农家养家糊口的主要农具之一。所以,父亲每次修铧口时都很仔细、很认真。
铧口立在家门前,父亲蹲在铧口边,腰弯得如铧身一样。这情这景,便铸成了那些年我家门前春天时的一道风景。
当然,铧口很快就会修复。父亲迫不及待地赶出家中的黄牯牯,进了地。那地,是岩窝地;那土,是盐咸土。家乡有俚语“年年耕岩窝,铧口受搓磨;整得庄稼汉,夜夜睡不着。”意思是说耕岩窝地的艰辛与困苦,每日下来腰酸腿痛,无法入睡。
有年春天,我回乡参加劳动。快到播种的节骨眼上,父亲耕地时被铧口划伤了脚,脚肿得胖胖的下不了地,他本想休息几天,等伤稍好后再去耕。
可是,季节不等人。母亲就心里心慌地叫我去扛铧口,将父亲未耕完的那块地耕好。我扛了铧口牵了牛,极不情愿地进了地。谁知,在地里掌铧还未耕开,铧口便被一块埋在地里的石头卡住了,我不知怎么回事,就挥鞭抽牛,牛一使劲,铧口的铧板“嘣”的一声对拆了。
这下可好,父亲听说后,火冒三丈,粗暴地吼骂母亲:“背时婆娘,伢崽学都没学,怎会掌铧口?这下好了,铧口一坏更要耽误季节!”
母亲没做声,怯怯地走进屋里取出一根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砍柴时就砍好了的猴栗木。父亲这才停止了吼声,接过母亲手中的猴栗木跛着脚去修铧口了。
铧口很快就修好,第二天早饭后,父亲牵了牛,便叫我扛上铧口跟他一同走进了那块未耕完的地。
在地里,父亲对我说:“伢崽,看着老子给你做样子。”说完,他吆喝着牛,跛着脚艰难而有条不紊地耕了起来。
一会儿,父亲就吃力了。汗水便“扑嗒嗒”地往下掉。我急忙上前去给他揩汗,可他一挥手就吼了起来:“看着,也要记在心里。”
到了后面,父亲已经脚步蹒跚了,看着他一步步艰难地挪着脚,有几次牛一快险些摔倒,我的眼眶红润起来,胆怯地上前去劝他:“阿爸,您歇一会。”
可父亲像是没听到,仍不停地耕。此时此刻,他腰弯得如铧口一样,汗流得如雨滴一般,双脚颤抖不停,一路歪歪扭扭。这时,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眼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双腮上,但我咬牙极力地控制着,不让哭出声来。
“扑突”一声,父亲和铧口一起倒下了,我射箭一般地冲上前去,抱着父亲哭泣起来。“哭什么,没出息。”父亲骂着并让我扶他站起,向地边走去。
父亲坐在地边直喘粗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我去掌铧口。我心怯地走进地里立起铧口,他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给我指点:“铧口走浅了,要将铧尾按紧;铧口走深了,要将铧尾提着。”
我一路歪歪斜斜地耕着,父亲就大声吼我:“要看着,转弯时迅速将铧口提出,慢了会划牛脚,快了牛转不过弯来。”
按照父亲的要求,我掌着铧口渐渐地若有所悟。父亲又好言教我:“铧口要稍稍倾向一边,这样,泥土才翻得过来,路也才走得直。”
好不容易,我一路颤颤惊惊忐忐忑忑歪歪扭扭地耕完了这块地,却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但不管怎样,在那个春天里,我下蛮力学会了掌铧耕耘。当然,不仅在土地里,而且在生活中。